碧血黄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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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个子矮矮的,肚子鼓鼓的,阔脸盘,塌鼻子,下巴上一簇灰黄色的胡子,因此从远处看来,他的上身很有些像苏格拉底①的半身像。当他站着的时候,一说话,肥胖下垂的肚子仿佛在宽大的背心里抖动。如果他坐下来,这一部分就挤到狭窄的胸口。他的穿过几天就弄得又脏又旧的衣服,仿佛是别人的衣服似的,在他的不匀称的身子上飘动翻飞,他身上的消化部分是那么肥胖,动作部分是那么瘦弱。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古希腊哲学家。
“他是一个傻瓜,”加拉尔陀说。“的确是个有教养的人……和面包一样善良,可是‘疯狂’,他永远是一个比塞塔也攒不来的……他把自己所有的全都送掉了,可是别人愿意给他多少,他就收多少。”
两种热烈的爱好充实了他的生活:革命和斗牛。那并不显明却很可怕的革命就快来了,让它毁灭欧洲现存的一切吧;这就是无政府主义的共和政体,他不打算对任何人解释它的组织,在它的抹杀一切的否定里,只有它是明明白白的。斗牛士们像对父亲一样对他谈话;他用“你”称呼所有的斗牛士,无论在西班牙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一个电报就可以叫这位好医师立刻乘上火车,赶来医治那被触伤的“孩子”,并不期望任何报酬,他希望得到的只是别人自愿给他的东西。
当他在分别很久以后看到加拉尔陀的时候,他拥抱了加拉尔陀,把他的肥胖下垂的肚子贴上这青铜一样结实的身子。
“健美者万岁!”他看来这剑刺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够格。
“你的共和国发展得怎样了,医师?它几时成立呀?”加拉尔陀用安达卢西亚式的讥讽口吻①问。“国家说,我们在它的边境了,它在最近这几天里就会出现了。”
①安达卢西亚式的讥讽口吻:用严肃的态度说出来的玩笑和讽刺。——世译本
“唔!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无赖汉?别去惹那可怜的国家吧。他最好还是学习做个更好的短枪①手吧。至于你,你应当关心的只是多杀几条雄牛,杀得跟向来一样的漂亮……今天下午预料有一次大激动呢!有人对我说,那几条雄牛……”
①短枪:在斗牛的前半场一对对使用的枪;杆子有两尺多长,装饰着纸做的绉边带子,头是铁做的,一插进内里就不会落下来。短枪应该一对对插得均匀对称,适当的数目是三对。——世译本、英译本
但是当他讲到这儿,那位亲眼看到挑选雄牛、特地赶来报告消息的青年人,打断了医师的话,谈起那条葡萄酒色的雄牛使他赏心悦目,他预料它会有最精彩的表演。这两个人互相行礼后,一起呆坐在房间里,沉默了好久,接着面对面站起来。这是一种叫人发窘的场合,加拉尔陀觉得有介绍一下的必要了。但是,这位用“你”字来称呼他的朋友究竟叫什么名字呀?……他搔搔头皮,带着思索的神色蹙起眉毛;可是他的犹豫并不长久。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请原谅我……你要明白,我有那么多朋友呀!”
那青年微微一笑,掩过觉察自已被大师忘掉了的伤感,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加拉尔陀一听到这个名字,觉得过去的一切突然记起来了,为了补救自己的健忘,就在名字后边加上:“毕尔巴鄂的有钱的矿坑老板”。然后他介绍了“著名的医师鲁依兹”。共同的癖好把这两个人结合起来,于是他们一见如故,开始谈起下午的雄牛来了。
“两位都请坐,’加拉尔陀说,指着房间尽头的沙发。“你们坐在那儿就不会碍事。聊聊天,别应酬我。我要穿衣服了。好在这儿全是男人……”他脱掉了衣服,只剩下贴身内衣。
他坐在寝室和小客厅之间的穹顶下面的椅子上,听凭伤疤脸替他安排,伤疤脸打开了一个俄国皮袋,拿出简直是女人用的梳妆匣,替主人梳妆。
他虽则早已仔细刮过胡须,伤疤脸还是替他的脸颊涂上肥皂,使出日常操作练成的熟练技巧刮起脸来。加拉尔陀洗过脸以后,又回到原位上。仆人在他的头发上洒了发油和香水,在前额和鬓角上梳成鬈发;然后开始梳理那职业的标记,那神圣的小辫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着抱在主人后脑勺上的辫子,打好以后,用两支发夹把它夹在头顶上,等以后再做最后的修饰。这时候必须在脚上忙了,他脱掉了斗牛士的短袜,让他身上只剩毛织紧身衣和绸衬裤。
加拉尔陀的坚强的肌肉在这些衣着底下高高隆起。大腿上的一个小洼说明这是一个被牛角一挑把肉撕掉的伤处。棕色的胳膊上露出几缕过去遭受打击留下来的白色伤痕。他的棕色的光滑的胸口上交叉着两条不规则的紫色线条,这也是流血事件的证据。在一个脚踝边的一块紫色的肌肉上,有一个圆圆的小窝,好像铸钱币用的模子。这整个战斗机器散发出一种又纯洁又健康的肌肉气息,其中混和着女人用的刺鼻的香水气味。
伤疤脸胳膊上托着一抱棉花和白色的绷带,跪在主人脚边。
“完全跟古代的格斗士①一样,”鲁依兹医师说,打断了他跟那毕尔巴鄂人的谈话。“你真像一个罗马人呢,胡安尼朵。”
①格斗士:古罗乌时代贵族常常通使壮健有力的奴隶相互格斗或是跟猛兽格斗,当做娱乐。
“年龄关系呵,医师,”剑刺手略略带点伤感地回答。“我们都老了。当我同时跟雄牛和饥饿搏斗的时候,我是不需要这东西的。在舞披风的时候,我的脚像铁打的一样。”
伤疤脸在主人的脚趾缝里塞进了小国棉花;接着把棉花铺成薄薄的一层包在脚掌和脚背上,然后,他拉出绷带,在脚上紧紧的裹成螺旋形,裹得就像古代的木乃伊①。为了使绷带固定不动,他拿起袖子上的带线的针,仔细而匀整地缝好了绷带的两端。
①古埃及用香料殓葬死人,使尸体不致腐烂。这种尸首叫做本乃伊。
加拉尔陀用裹着绷带的脚顿顿地板,脚经过这柔软东西一裹紧,似乎更加结实。他觉得两脚裹上绷带就轻松有劲了。仆人替他穿上长袜子,一直拉到大腿中部,又厚实又有弹性,像是腿套;这是薄绸彩装底下,小腿上的唯一的保护物。
“留心皱纹!伤疤脸,我不喜欢打皱的衣服。”他自己呢,站在近旁一面双叶镜子前面试照自己的身前身后,弯下身子把手抹过小腿,亲自弄平皱纹。
在白袜子上,伤疤脸再套上一双玫瑰色的丝袜子,这才是他穿好斗牛士服装以后还是露在外面的一双。接着加拉尔陀从伤疤脸放在旅行箱上的几双便鞋里选出一双穿上了;所有的便鞋都相当新,鞋底雪白。
这以后才算正式开始穿衣服。仆人捏着裤腰,递给他一条斗牛穿的烟草色的绸短裤,沿着缝线缀着厚厚的金色的绣花。加拉尔陀拿来穿上,让短裤脚管上拖着金穗子的粗带子往下挂。这副带子名叫“男子汉”,在膝头底下扎紧裤脚管,使得小腿压缩,给它增加点人为的力气。
加拉尔陀一面鼓起小腿的肌肉,一面吩咐仆人尽量扎紧。这确实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因为斗牛士的“男子汉”必须扎得紧紧的。伤疤脸就用熟练的速度,把带子扎好,塞在裤脚管里面,只让小穗子拖在外边。
大师接着穿上了仆人递给他的扑打手穿的上等细麻纱衬衫,衬衫的平滑透明的胸部镶着绉边,好像女人穿的衣着一样雅致整洁。伤疤脸把衬衫扣好以后,给他打了长领结,像一条红线通过胸部正中一直挂到腰带上。现在只留下一件最繁难的工作:扎缠腰带;这是一条四公尺多长的绸带子,似乎有整个房间那么长。这一件工作伤疤脸由于长期的经验做得和别的工作同样熟练。
剑刺手把带子的一端缚在自己腰上,走到房间尽头两个朋友旁边站着。
“您准备好:小心点儿,”他对仆人说。“扎得好些。”
他一面慢慢地旋转身子,一面逐渐向递剑手移近,这时候递剑手就拉住绸带子,有规则地把绸带子缠在他的腰上,这么一来,腰部就显得更优美了。伤疤脸用迅速的动作改变缠腰带的位置。有几转,绸带子折叠起来缠着,有几转,又完全是摊平的,时时刻刻适应着屠牛手的腰,平平滑滑仿佛是一个整片,既没有皱纹,也没有不平整的地方。在这样旋转身子的时候,对于服饰喜欢评头品足、吹毛求疵的加拉尔陀,有好几次停止前进,退回几步来改正:
“不行,”他不高兴地说。“呸!该死的!……小心点儿呀,伤疤脸!”
停顿了好多次以后,加拉尔陀完成了最后一转,整条腰带已经缠在他的腰上了。机灵的仆人把主人通身的衣服缝呀别呀,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斗牛士脱掉它们的时候必须别人帮忙,用剪刀剪。他回到旅馆以前,是连一件衣服都脱不下来的,除非那雄牛在斗牛场的观众面前替他剥下一部分,然后到医院里去,再给他全部脱掉。
加拉尔陀再坐下来,伤疤脸又抓住小辫子,解掉了发夹,添上“摩那”,这上边有一簇像帽饰似的黑绸结,使人想起早年的斗牛士所用的“雷迭西拉”①。
①雷迭西拉:早年西班牙的一种网状头饰。——英译本
大师用劲地把两条胳膊伸向两边活动活动,似乎想再耽搁一会儿再结束彩装其余部分的穿着。他向伤疤脸要了他放在床边小桌上的雪茄,又问起钟点,以为所有的钟都太快了。
“还早呢……孩子们还没来……我不喜欢老早进场去。当我们在等待的时候,别人还老是在那儿胡扯……”
这时,旅馆仆役通知:斗牛队①坐的车子已经等在街上了。
①斗牛队:斗牛队由两个短枪手,两个马上枪刺手,三个步行违剑手,一个剑刺手组成。纪律极严,对剑刺手必须绝对服从。——英译本
时间到了。再也没有任何借口耽搁一下子。他穿上装饰着金穗子的背心遮住缠腰带,再穿上短上衣;这是绣得厚厚的叫人眼花的衣服,重得像是护身的铁甲,灿烂得像是在燃烧。烟草色的绸衣服看得见的只有袖子的内侧和背上的两个三角形。差不多整件短上衣都被一簇簇金色的小球和缀着彩色宝石的金线绣花遮得看不见了。肩膀部分是重重的、厚厚的金绣,那上边挂下了同样质料的流苏。连衣服边缘上也是金绣,末端排成时时刻刻在抖动的阔阔的穗子。口袋的金边上露出两块绸手帕的角,跟领带、腰带一样是红色的。
“把斗牛士帽①给我。”
①斗牛士帽:托利杜尔的小圆帽。形似肉饼。——英译本
伤疤脸从一个椭圆形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斗牛士帽,这帽子镶着黑的绉边,两边有两个像大耳朵似的垂下的穗子。加拉尔陀把它戴在头上,留心着让他的“摩那”留在外边,适中地挂在背上。
“披风呢。”
伤疤脸从椅子上拿起叫做“耀武扬威”的斗牛披风。这是华丽的、配得上给皇子使用的绸披风,和衣服一样颜色,也和衣服一样的满是金绣。加拉尔陀把披风披在肩膀上,照照镜子,觉得很满意。
“不很坏。让我们上斗牛场去吧。”
他的两个朋友为了要去租车子跟着他走,很快地向他告辞。伤疤脸腋下夹着一大捆红布①,两头露出几把剑的柄和鞘头。
①红布:缚在一根杆于上的一方红绸,在就要刺杀雄牛的时候,挥舞起来,刺激雄牛,引它攻击。——世译本
当加拉尔陀下楼走向旅馆走廊的时候,看到街上吵吵闹闹的一大群人,仿佛刚出了什么大事情似的。除了门口看得见的人以外,他还听见看不到的人群的哄闹声。
旅馆主人和他的全家来了,伸着两手,正像是送他去长途旅行似的。
“祝您好运道!祝您成功,一切顺利!”
仆役们由于热情和兴奋,也都不顾一切社会地位的差别,跟他握手。
“祝您好运道,堂胡安!”
他环视了一下,向四面八方微笑,没有注意到旅馆里女人们的焦急的神色。
“谢谢;非常感激。回头见。”
这时候他变了。加拉尔陀把那叫人眼花的披风披上肩膀,无忧无虑的微笑使他的脸上显出活气。他脸色苍白,油汗满面,像一个病人;但是他发出一个活着的人的快乐的笑声,正在走向观众,并且以一个一定要在观众面前装气派的人的本能,摆出新的姿态。
他骄傲地装腔作势地跨步,抽着左手的雪茄;他披着华丽的披风,扭动屁股走路。带着一个健美者的傲慢态度坚定地踏着步子。
“对不起,先生们……让我过去。非常感激,非常感激。”
当他从挤在旅馆门口的许多衣服破旧肮脏的替他捧场的人们中间,替自己开出一条路来的时候,他小心谨慎地避免跟别人接触,免得弄脏他的衣服。这些人没有钱看斗牛,所以利用这个机会跟这位著名的加拉尔陀握握手,或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