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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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在眼睛上,她好像想避开恶梦,离开家躲进礼拜堂去。她因为忧虑而充满了迷信的单纯的信仰,使得她从这张香案走到那张香案,内心估量着每一尊圣像的力量和奇迹。有几天,她走进圣琪尔,这民众的礼拜堂,她在这儿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的地方,跪倒在玛卡雷娜圣母面前,她吩咐为圣母点起许多蜡烛,凭着蜡烛光,她凝视着神像的微笑的脸,黑眼睛和长睫毛,据许多人说这圣母跟她自己相像得出奇。她信赖她。因为这不是一位徒有虚名的“希望圣母”,在这会儿她一定正在施展神威保护胡安。
但是在她的信仰里突然产生了恐怖和怀疑,粉碎了她的信仰。圣母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呵!……她们的命运是由苦难和哭泣构成的,她为她的丈夫哭泣,圣母为她的儿子哭泣。她必须信赖更有力量的神;她必须向更有威灵的力量恳求帮助呵。于是她怀着痛苦的自私自利的想法,毫无顾忌地丢开了玛卡雷娜,像丢开一个没有好处的朋友,她走进圣罗伦慈礼拜堂去参拜神威显赫的我们的父耶稣;这人类的神,戴着荆棘的皇冠,背着十字架,这神像似乎真的在淌汗和流泪,雕刻家蒙丹涅斯①是懂得怎样使人畏惧的。
①蒙丹涅斯(1568—1648):西班牙雕刻家。塞维利亚教区的《耶稣钉死十字架像》是他的杰作之一。
这个拿撒勒人①因为道路不平,又压着太重的十字架,就快跌倒似的戏剧性的忧郁,似乎安慰了这可怜的妻子。神威显赫的耶稣呵!……这并不确切可是伟大的称号使她镇静下来了。这穿着金色绣花的紫红天鹅绒衣服的神,但愿能倾听她的叹息和祷告,她用极快的速度,匆匆忙忙反复着,因为这样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出最多的话,胡安就一定能够毫无损伤地走出他此刻正在斗牛的斗场了。有时候,她把钱给圣器保管人,要他点起几支蜡烛;她逗留在那儿整整几个钟头,凝视着红火舌照在神像上的玫瑰色反光,在她的想象中,似乎已经在摇晃不定的蜡烛光里的上了釉的神脸上,看到了安慰的微笑,预示着幸福。
①拿撒勒是耶路撒冷附近的一个城,耶稣曾经在这城里住过许多时候。这儿的拿撒勒人就是指耶稣。
神威显赫的耶稣并没有骗她。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电报来了,她用发抖的手摊开:“一切如常”。她可以呼吸了,可以睡了,好像一个将要执行死刑的人,从立刻处死的恐怖中解救出来,又可以拖延若干时日了;但是在两三天以后,那不可测料的折磨,对未知事物的恐怖又起来了。
卡尔曼虽则爱她的丈夫,可是她承认也起过几次反感。如果她在结婚以前就知道这是怎样一种生活的话,她是不会嫁给他的!……有些时候,被一种共同的痛苦所推动,她曾经去找过属于胡安斗牛队的斗牛士们的妻子,仿佛这些女人能够告诉她一些什么似的。
国家的妻子是同一区里一家酒店的女主人,她镇静地接待了大师的妻子,对于她的害怕似乎感到惊奇。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她的丈夫一定好好生活着,因为他没有送什么通知来。电报很贵,短枪手赚得又少。当卖报人没有叫喊什么意外事件的时候,这就是说没有发生任何坏事情,于是她又关心铺子里的事情去了,忧虑仿佛打不进她的迟钝的感觉。
有几次,卡尔曼过桥到特里安纳区去找马上枪刺手牛肉汁的妻子;这是很像茨冈人的一个女人,住在鸡窝似的破屋子里,她在那儿让肮脏的铜色皮肤的儿女们包围着,用大叫大嚷使唤着威吓着这伙儿女。大师的妻子来拜访使她感到骄傲;但是她的害怕使她失笑了。卡尔曼不应该害怕。其实,步行斗牛士总是能够从雄牛角下逃出来的,胡安·加拉尔陀先生又是善于对付这种牲畜的。雄牛杀死的人并不多。可怕的事情倒是从马背上跌下来。大家都知道,几乎所有的马上枪刺手经过多次可怕地跌下马来以后结局是怎样的,最后的结局如果不是由于意料不到的突然事变死掉,就是发疯而死。可怜的牛肉汁一定也是这样死法的。为了赚一捧杜罗忍受着这一切艰苦,然而别人呢……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她的眼睛对于命运的不公平、对于那些健美者表示出沉默的抗议,就因为他们是剑刺手的缘故,所以赢得了全部鼓掌。名誉和金钱,其实却并不比他们的下属格外需要拚命。
卡尔曼逐渐习惯了她的新生活。斗牛日的残酷的等待,求拜圣者,迷信,怀疑,这种种她都当做她的生活的构成部分接受下来了。此外,她的丈夫的好运道,和家里不断地谈论斗牛事件,终于使她习惯危险了。最后,在她看来,雄牛就成为一种高贵而且善良的牲畜,生到世界上来就是为着叫杀死它的人名利双收。
她从来没有去看过斗牛。从那一天她看了未来的丈夫第一次参加斗小雄牛以后,她就不再走近斗牛场了。她感到自己没有胆量看斗牛,哪怕加拉尔陀没有参加也一样。如果看到别人面对危险,穿着跟她的胡安同样的服装,她就会吓得晕过去。
结婚以后三年,剑刺手在巴伦西亚受伤了。卡尔曼没有马上知道。电报在跟往常一样的时候收到,还是“一切如常”。这是契约经理人堂何塞做的善事,他每天拜访卡尔曼,凭着巧妙的计策,使她不读报刊,使她过了一个礼拜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由于几个邻舍女人不谨慎,卡尔曼终于听到了这个事变,她想立刻坐火车到她的丈夫那儿去看护他;因为她以为他一定是没人照顾的。可是这是不必要的。在她动身以前,剑刺手就回来了,因为流血太多脸色苍白了,一条大腿长时间不能动弹;但是他又愉快又大胆,使他的一家人都镇静下来了。
他的家仿佛立刻成了圣地,各色各样的人都到院子里来拜见加拉尔陀,这“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坐在藤靠椅上,一条腿搁在小凳子上,安静地抽着烟,似乎伤得并不重。
鲁依兹医师带他回到塞维利亚来,宣称他至少要医治一个月,看到这有机体的精力,他感到惊奇了。他虽然有长时期的外科医生的经验,可是斗牛士受伤复原得那么容易,在他看来还是一种神秘。牛角上沾着血和牲畜的排泄物,角尖上还往往裂成碎片,牛角扯裂了人肉,钻,割,造成了深深的刺伤同时又是压伤。可是这些可怕的伤还是比平常人的伤更容易医好。
“我不知道怎么能这样,这是神秘。”外科老医生带着怀疑的神情说。“也许,这些孩子的肉就跟狗的肉一样,也许,牛角虽则肮脏,它却是具有人类还没有发现的治疗性能的。”
在短时间以后,加拉尔陀重新开始斗牛了,不管他的仇敌对于他的伤有过怎样的预告,并没有减弱他的斗牛的狂热。
结婚以后四年,剑刺手兴高采烈地让他的妻子和母亲大吃一惊。她们要成为地主了;而且是大地主,占有着看不到尽头的土地,土地上有许多橄榄树林、磨坊,数不清的大群牲畜;这是跟塞维利亚最富有的绅士们相等的一份产业。
加拉尔陀和所有的斗牛士一样,只希望成为一个土地占有者,马和大群牲畜的饲养人。城市的产业,资金和股票,他们既不喜爱,也不了解。雄牛把他们的思想吸引到辽阔的牧场;马使他们记起乡村;此外,需要在冬季里不断地活动、锻炼。打猎和旅行,更使得他们希望占有土地。
照加拉尔陀的想法,一个人除非占有一个大田庄和大群牲畜,是不能算富有的。从他还是一个穷光蛋,徒步走过农田和牧场的时候起,他就产生热烈的希望:占有广阔的、确实是他的土地,用坚固的刺铁丝跟别人的土地隔开,防止别人闯进来。
堂何塞知道他这个希望。他也是他的经济管理人,从斗牛场经理那儿收进款子和计算账目,他想向屠牛手说个清楚,但是白费劲儿。
“我不懂得这些傻事儿,”加拉尔陀说,对于这种胡涂感到得意。“我只懂得杀雄牛。照您的意思做去吧,堂何塞。我信任您,您做的任何事情都是要我好。”
学何塞差不多没有顾到自己的事情,他把全部事情交给他的妻子去马马虎虎地处理,自己却日日夜夜关心屠牛手的财富,他以高利贷者的精明,把他的钱高利出借。
有一天,他愉快地到他的被保护人这儿来了。
“我已经把您所希望的东西弄到手了。一个田庄,大得像一个世界,而且还非常便宜;真正是一桩好买卖呢。我们在下一个礼拜签订契约。”
加拉尔陀愿意知道那田庄的位置和地名。
“它叫做棱科拿达。”
他的宿愿实现了。
当加拉尔陀带着他的妻子和母亲一起去接收田庄的时候,他指给她们看:在那个干草房里,他和困苦的流浪伙伴们一起睡过,在那一间房间里,他同主人同桌吃过饭,在那个小斗牛场上,他曾经剑刺了一条小雄牛,这样,他获得了第一次坐火车不必躲在凳子底下的权利。
第03节
冬季里,在加拉尔陀没有到棱科拿达去的时候,每天晚饭以后,他家的吃饭间里就聚集起一群朋友。
到得最早的总是鞍匠和他的妻子;他们有两个儿女常住在剑刺手家里。卡尔曼似乎想忘掉自己的不生育,感觉到这所大屋子的冷静压迫着她,因此让她的姑娘最小的两个儿女跟她一起住。这两个孩子由于自然的爱,或许也由于双亲的教导,不停地缠着美丽的舅母和慷慨的、红极一时的舅父智《通雅》中说:“专言通几,则所以为物之至理也,皆以通,吻他们,跟小猫一样在他们膝头上打呼噜。
恩卡尔娜辛现在差不多跟她的母亲一样肥胖了,身材由于生过许多孩子已经变形了,嘴上由于上了年纪略略有些唇髭,她殷勤地向她的弟媳妇微笑着,因孩子们给她增添麻烦而感到抱歉。
但是,在卡尔曼回答以前,鞍匠就插嘴说:
“让他们去吧,老婆。他们多么爱舅父和舅母呀!尤其是小女儿,没有她的小舅母卡尔曼就活不了……”
于是两个外甥儿女就住在那儿,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而且凭着小孩子特有的机灵,猜透了他们的双亲希望他们怎么办,就用过分的抚爱和亲昵对待这几位富有的亲戚,孩子们知道所有的人谈到他们都是肃然起敬的。一吃好晚饭,他们就吻吻安古司带太太和双亲的手,冲上去拖抱加拉尔陀和他的妻子的脖子,然后去睡觉。
外婆坐在餐桌上首的靠椅上。当剑刺手有客人的时候,因为客人差不多总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这善良的老妇人就推辞着不肯坐这光荣的座位,可是加拉尔陀坚持要她坐。
“不,”加拉尔陀抗议着。“妈妈应该坐上位。坐在这儿吧,否则我们就不吃了。”
于是他就伸出手臂,扶着她坐上椅子,热情地抚爱着她,似乎是想补偿他在放荡的童年时代所给她的折磨。
晚饭以后,国家来了,他到大师的家里来闲谈一会儿,这一种拜访似乎是尽下级人员对主人的责任;这时候,谈话似乎更活跃起来了。加拉尔陀穿着羊皮背心,像一个富有的地主似的,光着头,小辫子摊平在额角上,用饶舌的和气态度接待了他的短枪手。斗牛迷们说些什么?有哪些谣言在传播?……共和国进行得怎样了?
“伤疤脸,给赛白斯蒂安一杯葡萄酒。”
但是国家谢绝了这种优惠的款待。一点儿葡萄酒也不要,谢谢,他从来不喝酒。酒是造成劳动阶级那么无可救药的落后的原因。大家听到这句话都大笑起来了,仿佛他说的是在大家意料之中的一句俏皮话似的。短枪手立刻鼓吹起他的意见来了。
唯一带着仇视的眼光沉默不响的人就是鞍匠。他厌恶国家,把他当作一个仇人。国家,像一个善良忠诚的丈夫,也是善于生育的,成群的孩子在一家小酒店里缠在母亲的裙角上。最小的两个是加拉尔陀和他的妻子的教子,这是由于同志爱结合起来的。伪君子!他每礼拜日把两个教子带来,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让他们来吻吻教父教母的手。每一次,当国家的两个儿子得到什么礼物的时候,鞍匠就气得脸色发白了。他是来抢他们的孩子们的东西的。也许短枪手也在梦想剑刺手的一部分财产总有一天会到这两个教子手里吧。贼!他根本不是一家人呀……”
鞍匠不是用仇恨的脸色和恼怒的沉默对待国家的谈话,就是说这一类话来伤害他:照他的意见,在群众中宣传革命思想的人,对于奉公守法的人就是一种危险,这种人应该马上枪毙。
国家比他的大师大十岁。当大师开始舞披风的时候,他已经当过几个重要斗牛队的短枪手,最近从美洲回来,他曾在利马①斗牛场杀雄牛。在他的职业开始时期,他是因为年青和身体矫健略略有些名望的。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