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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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圣体节①;这是几个特殊的节日之一,在这些节日里,平日幽居在家里的安达卢西亚的女人们,像一个解放了的摩尔族女人似的,统统可以出来,戴上美丽的头披,胸前别着石竹花。加拉尔陀看见一个年青女人,高高的,又苗条又结实,腰身匀称,臀部丰满,显出了青春的活力。当她看到斗牛士的时候,她的米一样白的脸儿红起来了,大大的明亮的眼睛向下看,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
①圣体节:天主教纪念耶稣殉难的节日。
“这个女人认识我,”加拉尔陀傲慢地想。“她多半在斗牛场里见过我。”
他钉着她和她的婶婶的梢走了一趟以后,知道她就是卡尔曼,他童年时代的小伙伴;这过去的黑蜥蜴居然这么出奇地变了样子,他感到非常惊奇和快乐。
在很短的期间里,他们就订了婚,所有的邻人们都谈论这一场恋爱,他们以为区里很满意这件事情。
“我是这样的,”加拉尔陀带着善良的皇子的神情对替他捧场的人们说。“我不愿意模仿那些斗牛士,他们想结婚,就跟那些老是想到帽子、羽毛和绮饰的贵族小姐结婚。我喜欢的却是我们这个阶级的女人:华丽的肩巾;文雅的姿态;愉快的性格……为她欢呼吧!”
他的朋友们高兴了,轻率地赞扬起那个姑娘来。皇后般的风度,有着逗人的身段,叫人发狂的曲线……但是斗牛士皱起眉头来了。废话说够了吧?越少谈到卡尔曼越好。
一天晚上,当他跟她隔着窗格子谈话,看着她盆花掩映着的摩尔族的脸儿的时候,一个附近酒店里的仆役向他们走来,送来了一个大盆子,上面托着两杯盂柴尼拉葡萄酒。他是“报喜人”,来“讨租钱”的;塞维利亚传统的风俗容许给隔着窗格子谈话的未婚夫妻这样的献礼。
斗牛士喝了一杯,把另外一杯给他的未婚妻,然后对那个孩子说:
“请您对那几位先生说,我非常感激,等我谈完了,我立刻就到店里来……再请对您的主人蒙丹涅思说,叫他一个钱也别收,因为胡安·加拉尔陀会来全部会钞的。”
于是,他和他的未婚妻的谈话一结束,立刻就走进那家酒店里,对他表示殷勤的人正在那儿等他;有几个是朋友,有几个是不相识的人,可是统统渴望着斗牛士请他们喝一杯。
他,作为一个公认的屠牛手,第一次巡回斗牛回来以后,就在卡尔曼的窗格子边度过冬季的夜,他身上裹着雅致的华丽的披风,这是用墨绿绒布做的,上面绣着黑丝的蔓藤花纹。
“有人告诉我,您喝得很多,”卡尔曼把脸儿贴在铁格子边,咕咬着。
“胡说!……那只是朋友请了客,我不得不回请,此外就不再喝了。要知道,斗牛士就是斗牛士,他不能够生活得像一个修道士一样呀。”
“有人告诉我,您跟许多妓女一起鬼混。”
“真是胡说八道!……那也许是过去我跟您认识以前的事情……这些坏蛋!真该死!我愿意知道对您搬弄是非的下流坯究竟是谁。……”
“那么,我们几时结婚呢?”她接着说,用这问题打断了未婚夫的愤懑。
“只等房屋造好,我真愿意明天就造好呀!我那个不中用的姐夫永远造不起来了。这个无赖在这件事情上有利可图,因此故意拖延时日呢。”
“等我们结婚以后,胡安尼朵,我会整顿一切的。您会看到,一切都会进行得很好。您会看到,您的母亲会多么爱我。”
一次次的交谈这样继续着,同时他们等候着结婚时间到来,这件事情塞维利亚已经在到处谈论了。卡尔曼的叔叔婶婶和安古司蒂太太每一次碰到就谈到这件事情;但是不管怎样,斗牛士的脚差不多还没有跨进过未婚妻的家里,仿佛有某种可怕的禁忌不准许他进门。他俩宁可遵照风俗隔着窗格子交谈。
冬季过去了,加拉尔陀骑了马,在几位有钱绅士的猎场上打猎,这几位绅士是摆出保护人的架子,用“你”称呼他的。他必须不断锻炼,保持身体矫健,等待斗牛季节到来。他怕丧失他的强壮和轻捷的优越条件。
宣传他的名誉最热忱的是堂何塞;他是他的契约经理人,把他叫做“我的屠牛手”的一位绅士。他参与有关加拉尔陀的一切事情,甚至比他的一家人还要有权力。他靠着自己的收入生活,除了不断地谈论雄牛和斗牛士以外,没有别的心事。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比斗牛更有趣的事情了。他把人民分成两个阶级:一个阶级是特选的人民,他们是有斗牛场的,还有一个阶级是无数的另一些人,他们既没有太阳,没有快乐,也没有好的孟柴尼拉酒,可是他们还自以为有权威有幸福呢,虽然他们是连起码的斗小雄牛也没有见过的呀。
他以卫道者或是宗教审判官的毅力投入他的斗牛癖。他虽然年青,却是个肥胖的、稍稍秃顶的、留着淡金胡须的人,在日常生活上是和蔼可亲、快乐、爱开玩笑的,可是在斗牛场看台上,当旁边有人表示意见跟他不同的时候,却是又凶暴又倔强。为了保护他所喜爱的斗牛士,他觉得有力量跟全体观众打架,当欢迎声不幸是为着他所不喜爱的斗牛士响起的时候,他就用出人不意的反对进行捣乱。
他曾当过骑兵军官,因为他爱马,倒不是为了爱战争。他因为越来越肥胖和热爱斗牛使他退役;夏季里,他不断看斗牛,冬季里,不断地谈斗牛……他愿意做一个剑刺手的指导者,忠告者,契约经理人!当他正被这种愿望支配着,而每一位大师都已经有了契约经理人的时候,加拉尔陀的出现对于他真是上帝的赐予。谁对于加拉尔陀的价值只要略微有点怀疑就会气得他脸红耳赤,他常常把斗牛的争论变成了人身的搏斗。他在一家咖啡店里曾经棒打过两个怀着恶意的斗牛迷,因为他们批评了“他的屠牛手”,认为他太卤莽了;他把这件事情当作光荣的英雄行为。
他以为光靠报纸宣传加拉尔陀的光荣还是远远不够的,在冬季早晨,他就坐在蛇街路口,太阳照着的街角边,他的朋友们大部分要从那儿经过。
“唔,只有一个勇士!”他响亮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假装没看见走来的人。“全世界最勇敢的人!谁意见相反的就让他讲吧……是的,唯一的勇士!”
“谁?”朋友们假装不懂,嘲弄地问。
“还能是别人吗?……胡安。”
“哪一个胡安呀?……”
他显出了愤怒和惊奇的神色。
“哪一个胡安?……倒好像有多少个胡安似的!……胡安·加拉尔陪。”
“祝福勇士!”他们对他玩笑地说。“人家以为要跟他结婚的就是您呢!”
“不;因为他一定不愿意的。”堂何塞带着偶像崇拜者的热忱毫不犹豫地说。
看到别的朋友们走来了,他就放过爱开玩笑的人们,重复着:
“唔,只有一个勇士……全世界最勇敢的人。谁不相信就让他张开鸟嘴讲吧……我会答复他的!”
加拉尔陀的结婚是一件大事情。同时新房子也落成了,鞍匠拿这新房子自豪,他指着院子、柱子、上了美丽釉彩的瓷砖,仿佛一切都是他亲手造起来的。
他们在圣玫尔教堂,在希望圣母,也是所谓玛卡雷娜的香案面前结婚。当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太阳光照亮了几百块中国式的肩巾上绣着的繁茂的花朵,和五颜六色的鸟儿,这是未婚妻的女朋友们给他们披上去的。一个国家议员做证婚人。在大多数来宾的白的黑的毡帽堆里,看得见堂何塞和别的热情地替加拉尔陀捧场的绅士们闪着亮光光的烟囱型的高帽子。他们笑眯眯的,感到心满意足,由于他们被大家看到跟在斗牛士身边而获得名望。
这一天,他们在大门口分送布施。许多穷人听到这一次规模宏大的结婚礼的传闻,甚至从远乡赶来。
酒席设在院子里。几个摄影师在替马德里的报纸拍照片,因为加拉尔陀的结婚是一件国家大事呀。一直到深夜,六弦琴还是伤感地叮咚着,用手掌有节奏的拍响和小棒儿的急速敲打作为伴奏。姑娘们抬高胳膊,用优美的腿在大理石地面上跳舞,同时,依照塞维利亚舞的旋律,她们的裙子和肩巾绕着雅致的身子飘动。他们打开了成打的迷人的安达卢西亚葡萄酒瓶:满杯的使人发热的雪利葡萄酒,猛烈的蒙蒂利亚酒,以及从桑卢卡尔来的灰白芬芳的孟柴尼拉酒,从这只手递到那只手。所有的人都醉了;但是他们的醉是温雅的、安静和忧郁的,只凭着叹息和抒情歌表现出来;常常有人唱起悲伤的曲子来,这些曲子说到监牢、谋杀或是“可怜的母亲”;这些是安达卢西亚民歌永久的主题。
半夜里,最后一批来宾也走了,只有新夫妇和安古司蒂太太一起留在自己家里。鞍匠和他的妻子一起离开的时候,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他是醉了,而且气极了,因为整整一天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仿佛没有他这么个人似的!仿佛他不属于这一家似的!
“他们把我们赶出来了,恩卡尔娜辛。这个看起来脸儿和希望圣母相像的女孩子,将成为管理一切的主妇,我们是连‘那个’的份儿也没有了。你看这房子一定会挤满他们自己的儿女的!……”
这一个善于生孩子的男人想起剑刺手未来的一群儿女,他气极了,在他看来,他们到世界上来仿佛就是为了损害他自己那一群儿女似的。
时间过去了:一年以后,安东先生的预言还没有实现。加拉尔陀和卡尔曼在所有的宴会上露脸,又体面又慷慨,不愧是富有而得人心的一对夫妇:卡尔曼披着马尼拉肩巾,叫穷一些的女人们惊异得叫喊起来;加拉尔陀戴着所有的金刚钻,随时准备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款待朋友,和布施成群结队地拥过来的乞丐。深棕色的唠唠叨叨的茨冈女人们,像女巫似地,带着吉利的预言缠住卡尔曼。——“上帝祝福您!您就要有一个比太阳更美的小儿子。这是凭着您的眼白看出来的。小小的已经成形了……”
但是,卡尔曼枉然地垂下眼睛,脸儿由于快乐和害羞红了起来;剑刺手枉然地骄傲地装模作样,等待着这受人盼望的儿子到来,孩子终于不来。
这样又一年过去了,夫妇俩的希望还是没有实现。安古司蒂太太提起这一件憾事的时候,她发愁了。她确是有着一大群外孙儿女,恩卡尔娜辛的儿女,他们受了鞍匠的教导,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外婆家里,小心谨慎地要讨他的舅父大人欢喜。但是她是打算用现在对胡安的疼爱,来补偿过去对他的冷酷的,她盼望他生下一个儿子来,尽心尽意地抚养他,她没有能够在亲生儿子的困苦的童年时代里爱过儿子,现在她想把这种爱全部放在孙子身上。
“我已经知道这是为什么了,”这老婆子忧愁地说。“因为可怜的卡尔曼心事太重了。你可知道,当胡安走遍全世界的时候,她是多么焦急啊!……”
在冬季里,这是休息的季节,斗牛士大部分时间留在家里,或是到郊外去试试小雄牛或者打打猎,一切都过得很好。卡尔曼显得很高兴,因为她知道她的丈夫不必冒险。她对任何事情发笑;她吃得胃口很好;她的脸儿显出健康的颜色。但是一等春天到来,胡安离家到西班牙各个斗牛场斗牛去了,这可怜的小姑娘就陷入痛苦和担心,变得又苍白又孱弱,睁大了骇怕的眼睛,一碰到最小的暗示就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今年他要参加七十二场斗牛。”朋友们提起剑刺手的契约,说。“再没有人像他那么受人爱戴的了。”
卡尔曼带着愁容苦笑了。这是七十二个抽紧人心的日子,仿佛是教堂里就快执行死刑的犯人①,在这些日子里,她一边盼望电报,一边又害怕把电报打开来看。这是七十二个充满了模糊的迷信的恐怖的日子,她想到祈祷的时候漏掉一个字也许会险恶地影响到那不在眼前的人的命运。这是七十二个痛苦得令人惊奇的日子;住在大房子里,看见同一些人,生活像平常一样过下去,仿佛世界上什么意外的事情也没有,听见她的丈夫的外甥们在院子里玩耍,卖花人在街上叫卖,就在这时候,在远方,在不熟悉的城市里,她心爱的胡安却正在成千上万人的眼前,跟残忍的牲畜搏斗,意识到死亡随着他手里的红布的每一个拂动轻轻地掠过了他的胸膛。
①执行死刑的犯人:犯人在执行死刑前一天要到教堂里去忏悔。——世译本
唉,这些斗牛的日子呵,这些节日呵,在这些日子里,天似乎特别蓝,一向静寂的街道上回响起欢度假日的人们走过的脚步声,在街角的酒店里抒情歌和拍掌声伴奏着叮咚弹响的六弦琴!……卡尔曼穿着朴素的衣着,把头发披盖在眼睛上,她好像想避开恶梦,离开家躲进礼拜堂去。她因为忧虑而充满了迷信的单纯的信仰,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