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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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我刚能下床出屋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情妇那里去了。我发现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一角的一把椅子上,垂头丧气,衣冠不整。我恶狠狠地大骂了她一通;沮丧使我发狂。我吼叫着,声震屋瓦,与此同时,我泪如雨注,有时竟硬咽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倒在床上,哭个痛快。“啊!水性杨花的女人!”我哭泣着对她说,“你知道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吗?这让你开心吗?我怎么你了?”
她扑上来接住我的脖子,对我说她是被人勾引的,说我的情敌在那次命定的夜宴上把她迷住了,但她说她从未委身于他,只是一时的忘乎所以,只是犯了个错儿,但并没有犯下罪孽。最后,她说她知道让我痛苦不堪,但如果我不宽恕她的话,她也将因此而死的。她流尽了真诚悔恨的泪水,表示痛不欲生,以此来安慰我;她面色苍白,神情茫然,衣裙不整,秀发散乱地被在肩头,跪在房间中央,我还从来没见过她是那样地美丽,当我的全部感官都因这一场面而颤动的时候,我惊吓得在颤抖。
我精疲力竭地走出她家,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站立不稳。我决心永不再见她;但一刻钟之后,我又回到她家。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力量在推着我往她那儿走去;我仿佛有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欲望,想再占有她一次,想在她那美妙的胴体上饮尽那痛苦的泪水,然后双双殉情。总之,我既憎恨她担又崇羡她;我感觉到她的爱是我的末日,但是弃她而活则是不可能的。我疾如闪电地奔上楼去;我对她家了如指掌,所以没有跟仆人问询,径直闯了进去,我推开了她的房门。
我看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身上戴满珠宝首饰。她的”/环在为她梳妆打扮;她手里拿着一方红绸手绢,轻轻地擦着面颊。我以为是在做梦;我觉得我现在见到的这个女人不可能是我一刻钟之前所看见的那个沉浸在痛苦之中、躺倒在地板上的女人;我呆若木鸡。她听见房门推开的声响,微笑着扭过头来,说道:“是您吗?”她正要去参加舞会,在等我的情致来带她一起去。她认出了我,咬紧嘴唇,蹩起眉头。
我转身要走,但却在看着她的粉颈,那细腻而芳香的粉颈,她的秀发编成辫子垂在上面,发辫上插着一把钻石梳子,闪闪发光;这个生命力的中心的粉颈,却比地狱更加黑暗;两条油光闪亮的发辫在粉颈上绞缠在一起,上面晃动着一些薄薄的银穗。她的粉肩和粉颈洁白胜过牛奶,使得又浓又粗的歼水更加显现。在这挽起的毛发中有着一种我说不清的下流的美,这美似乎在嘲笑我一刻钟之前所看见的她的那种狼狈不堪样儿。我墓地奔了上去,紧挨着拳头,照着那粉颈就是一拳。我的情妇没吭一声;她朝前倒去,双手撑住了。我随后便匆匆地离去了。
回到家,我又发起烧来,烧得十分厉害,只好卧倒在床。我的伤口又被捅破了,我痛苦非常。德热奈跑来看我;我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默不作声地听我叙述,然后,像一个拿不定主意的人似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最后,他走到我面前站了下来,哈哈大笑。“她是您第一个情妇吗?”他问我。我回答他说:“不!是最后一个。”
将近午夜时分,我睡得很不踏实,我仿佛觉得在睡梦中听见一声深深的叹息。我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的情妇站在我的床边,双臂搂抱着,仿佛是个幽灵。我不禁吓得大叫一声,以为自己因发烧而神志不清,看见了鬼魂。我猛地跳下床来,逃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但她却向我走了过来。“是我,”她说。然后,她一把搂住我,把我拉了过去。我喊道:“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我会立即把你杀了的!”
“好呀,杀了我吧!”她说,“我对你不忠,我对你撒了谎,我卑鄙无耻,我下贱,可是,我是爱你的,我不能没有你。”
我看着她;她是多么美呀!她浑身颤抖;她的美目充满着爱,喷吐着肉欲的火焰;她裸露着胸脯,双唇燃烧得通红。我双臂搂住她,微微地把她抱起,对她说道:“好吧,但我要在看着我们的上帝面前,以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发誓,我一会儿要把你杀掉,然后杀了我自己。”我把壁炉台上的一把餐刀拿起来,放在了枕头底下。
“得了,奥克塔夫,”她搂抱着我,微笑着冲我说道,“别犯傻了。来吧,孩子;这些可怕的事让你受苦了;你在发烧。把那把刀给我。”
我见她想把刀拿走,便对她说道:“您听我说,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不知道您在跟我玩什么把戏,但是,我可不演戏。我曾像世上的一个男人那样地爱着您,即使我惨遭不幸,因此而死,我也请您相信,我仍旧疯狂地爱着您。您刚才对我说您也在爱着我,但愿如此。但是,我要以世间一切神圣的东西发誓,如果我今晚是您的情人,那另一个人明天就不是您的情人了。上帝作证,上帝作证,”我重复说着,“我不要您做我的情妇了,因为我像爱您一样地恨您。上帝在上,如果您要我做情人,我明天早上就把您杀掉。”我这么说了之后,便完全疯了似的仰倒下去。她被上大衣,跑出去了。
当德热奈得知此事之后,他对我说道:“您为什么不要她呢?您太挑剔了,她可是个漂亮文人。”
“您开什么玩笑?”我对他说,“您以为这样的女人能做我的情妇?您以为我会同意与另一个人分享她?您想没想过,她自己承认另一个男人占有了她,您想让我忘了我爱她,以便也占有她?如果这就是您的爱情,那您真让我可怜。”
德热奈回答我说他只爱妓女,而且他对这类事情并不认真。“我亲爱的奥克塔夫,”他接着又说,“您太年轻;您想拥有很多东西,而且是美好的东西,但它们并不存在。您相信一种特别的爱情;也许您有能力获得它依相信您有这种可能,但我并不希望您得到它。您将会有另外一些情妇,我的朋友,可您将来总有一天会对今晚所发生的事感到后悔的。当那个女人前来找您的时候,可以肯定她是爱您的;此时此刻她也许不爱您,也许她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之中;但是,她那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曾经是爱您的;那其他的一切对您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那天晚上,您本来会有一个销魂之夜,我敢肯定,您将会追悔莫及的,因为她不会再来找您了。一个女人对什么都能原谅,惟独不能原谅别人不要她。她对您的爱一定是十分炽热,所以她明明知道自己有罪,并且承认自己有罪,也许猜到自己会被拒绝,但她仍然跑来找您。相信我,您将对失去这样的一个夜晚感到后悔,因为是我在告诉您,您将不会再有这样的良宵了。”
在德热亲所说的所有话语中,有着一种如此单纯、如此深刻的信念,有着一种如此令人沮丧的冷静的经验,以致我在听他讲述的时候,不禁在发颤。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实在有点憋不住了,真恨不得再跑到我情妇家里去,或者是写信叫她来。我起不了床,这反倒让我不再蒙羞,免得又看见她或者是在等候我的情敌,或者是同他躲在房里。不过,我始终具有给她写信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在暗自寻思,万一我给她写信,她是否会来?
德热奈走了之后,我感到一阵极其可怕的激动烦躁,我决定把这事了结一下,不管是采取什么办法。经过一番可怕的内心斗争,厌恶终于战胜了爱情。我给我情妇写信说,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她了,并请求她别再来了,假如她不想吃闭门羹的话。我拼命地摇铃,命令仆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我的信送去。仆人刚关上门要走,我又要叫住他,但他没有听见;我也没敢再叫第二遍。我双手掩面,陷入极度的沮丧绝望之中
第04章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问自己:“我现在将做什么?”
我没有任何职业,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曾经学过医学和法律,但却下不了决心从事这两种职业中的任何一种;我曾在一家银行干了半年,但工作时吊儿郎当,所以只好识趣地辞了职,免得被人扫地出门。我学习还是用功的,但学的都很肤浅,脑子又不好,学得快也忘得快。
除了爱情而外,我最宝贵的就是独立自由。自青春期起,我就对它顶礼膜拜,我可以说是把它供奉在自己的心中了。有一天,我父亲因为早已考虑到我的前途,便跟我提及好几种职业,让我从中进行选择。我趴在窗前,看着一棵细瘦的孤杨树在花园中摇晃着。我对父亲说的那几种职业全都考虑了一番,决定从中选择一种。我把它们在自己的脑子里一个一个地都琢磨了一遍,但是,我却没觉得对任何一种感到兴趣,所以只好让脑子在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我觉得大地在晃动,在空间牵动它的那股隐约无形的力量也被我的感官感受到了;我看见它在往天空升腾;我觉得自己宛如在一艘船上;我看见的那棵白杨犹如一根桅杆;我站起来,伸开双臂叫喊道:“在这艘飘浮在太空中的船上做一日之乘客,是微不足道的;作为一个人,在这艘船上只是一个小黑点,是极其渺小的;我将是个男人,但不会是什么特殊的人。”
这就是我在十四岁时面对大自然所许下的第一个心愿,而自此之后,我只是为了听从父命才试着做些事情,但却始终没能克服那种厌恶情绪。
因此,我是自由之身,并非因为懒惰,而是有意为之;另外,我喜爱上帝所做的一切,而不太喜欢人所做的事情。对于生活,我只了解爱情,对于世界,我只认识我的情妇,而对于其他的事情我则不想知道。所以,出了校门,坠入情网之后,我打心眼儿里认为这便是我的全部生活,而其他一切的想法全都无影无踪了。
我跟外界很少接触。后来,我到情妇家里去俄最大的乐趣就是夏天天气晴朗时带着她到乡间去,在林中,我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或者苔碑上,看着美丽的大自然,总让我无比地兴奋,性欲旺盛。冬季里,因为她喜欢社交,我们便赶着参加各种舞会和化装舞会,以致我们没完没了地过着这种闲荡的生活;由于她只要对我忠贞不贰,我便一门心思扑在她的身上,所以,当她抛弃我的时候,我的脑子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为了表述我当时的思想状态,最恰当不过的是,那好比一座人们今天所见的胡乱地堆满古今中外各种家具的套房。我们这个世纪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形式。我们没有把我们时代的印记烙在我们的宅邸上、花园里或者任何东西上。我们在街上可以遇见留着亨利三世胡子的人,会遇见胡子刮得光光的人,会遇见头发留得像拉斐尔油画中人物的头发一样的人,会遇见留着耶稣基督发式的人。因此,有钱人的屋子就像是珍品奇玩的陈列室:古代的、哥特式的、文艺复兴风味的、路易十三时代的,全都混杂在一起。总之,我们拥有各个世纪的东西,惟独没有我们这个世纪的,这是其他时代所从未见过的事:我们喜欢兼收并蓄;我们把所见到的所有一切全拿过来,或因其美,或重其实用,或见其古老,或认其丑陋;因此,我们只是靠着一堆破烂苟活,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
这便是我当时的思想状态;我读过许多的书;此外,我还学过绘画。我记住了一大堆东西,但全都是没有头绪的,因此,我的脑袋犹如一块海绵,既空空如也,又鼓鼓胀胀。我一个接着一个地爱过所有的诗人;但是,由于我生性很容易受到感动,所以最后的一个最有本领让我厌弃先前的其他诗人。我已变成了一个废弃杂物的大铺子,竟至到了最后,因为多吸收了新的和未知的东西而不再渴求,自己也成了一个废墟了。
然而,在这个废墟上,有着某种尚很年轻的东西;那是我心中的希望,它还只是个孩子。
这个希望,没有任何东西使它枯萎,使它腐烂,而爱情却把它激发到了极端的程度,它突然间遭受到致命的创伤。我的情妇的无耻背弃使它正在翱翔时受到猛地一击,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灵魂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痉挛地昏厥,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在咽气。
这个造成那么多不幸的社会,就像是印度的那种毒蛇,其蛇穴就是一种能治愈蛇伤的植物的叶子;它在造成痛苦不幸的同时几乎又把医治的药物放在了旁边。譬如,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男人,事业蒸蒸日上,拜访朋友、工作、恋爱都有一定的时间,即使他失去情妇也无伤大雅。因为他的工作和他的思想就像排成一条线在作战的镇静自若的士兵一样,一声枪响,倒下去一个,旁边的士兵则靠拢上来,填补其位,就像没什么事发生过似的。
自从我孤单一人之后,我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