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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诗选-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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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像乐调,在单弦上往返。

单弦琴是你容颜的笼子,在春风中摇晃。

我胸口捧着琴漫游,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弹奏时忘记它的形状,弦儿跳荡着消失。

“不可知”出门进入世界,在树林的葱郁里嬉戏,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隐居。

你啊,不可知的鸟儿,栖息在团圆的笼子,装饰一新的笼子里吧。

别绪盈满翅翼和延迟的飞行。不知鸟巢在哪儿,它的幽会在地极的彼岸一切景观的隐逝里。

那一瞬间

林鸟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滞,树叶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树蝉鸣骤息的奥秘上。

这时你突然异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永世不忘你。”

未点灯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有阴影的掩护下,你打消了倾吐隐衷的踌躇。

那一瞬间你爱情的仙宫,屹立在我无边的回忆的地基上。

那一瞬间的悲欢,由光阴的琴弦弹响,飘向无尽的来世。

那一瞬间我的小我,在你真挚的感情中获得了无限。

你发颤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尝成功的琼浆。

较之你世界的无数事物,我更充实,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时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将退出形象辉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欢的天地里,我回忆的影子,向有形的无量认输。

门前的火焰树底下,你每天亲手浇水,这至关重要。

今后你把我推往枝叶外面宇宙无际的混沌里,那无关紧要,我等待着。

给拉妮·黛维①的信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绔绔弟子,狂忘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链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往往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天的诗人,用黄昏、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①拉妮·黛维曾照料泰戈尔的晚年生活。诗人弥留之时口授的诗是她记录的。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就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有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一些或凝成理念,一些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情绪。

今日它圆睁双目,要看线条世界里开辟的道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地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观察即创造。他是画家。他观察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三①

无垠的天宇上荡过的时光之舟载着“线条”的旅客,在幽暗的背景前他们跳“形体”之舞;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

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入我心中——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②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③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④的信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⑤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有形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

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⑥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人们的褒贬——

①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②指写诗。

③指作画。

④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⑤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⑥指作画的宿愿。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①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再露面。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①指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①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惧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从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须把话语当作宣泄的工具——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舞,“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我已理解。”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此话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②;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①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②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

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印迹也会漫漶,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面八方向心儿汇集;

现时的丛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地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欲望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欲望。

未知的味觉死去了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巾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徜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了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②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着,叫醒她需找一根点金棒——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②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我要写无情的歌

那天我们在蓝天下的红土路边聚会,大家坐在绿茵茵的草坪南边一行行娑罗树,苍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着,视而不见妖娆的弯月。

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湿婆神静修林的卫兵,眼神坚毅、冷竣,厌恶杜鹃的倦鸣。

几个人邀请道:“夜深了,诗人,朗诵诗歌吧。”

我打开古诗集,读了几首,心里十分懊丧。

这些珍藏的璧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场,嗓音是那么细微,那么犹豫。

她们是深宅的闺秀,戴着金线缀花面纱,走不惯土路,步履鹅一般地蹒跚。

古诗里称她们是胆小的玉女。

她们受到赞美,享有盛誉,她们的足镯在高墙内卧室里昂贵的地毯上丁当作响。

她们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参加路边聚会的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脱掉了手镯,抹去了额上的吉祥痣。

他们是朝觐者,不会回到卧房的诱惑之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不知倦乏;他们身穿土灰色衣服,望着天上的星儿寻找道路。

他们没有娱悦他人的责任;多少个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个漆黑的子夜,在幽深的岩洞里,在杳无人影的旷野里,在无路可循的密林里,他们的呐喊激起宏浑的回声。

我从哪儿将他们推上褒贬的评判席?

我弃座起立。

他们忙问:“您去哪儿?诗人。”

我答道:“我要走进艰险,走进冷酷,带回坚强、无情的歌。”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在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②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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