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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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往这里看,看看这第二间大房子。请看看这扇门,门是锁着的。门边有一把椅子,两间屋里只有这么一把椅子。这是我从自己屋里搬来的,为的是坐着听比较舒服些。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桌子就摆在门后,紧挨着这扇门;她就是坐在那儿和罗季昂·罗曼内奇说话儿的。而我,就坐在椅子上,在这儿偷听,一连听了两个晚上,每次都听了两个钟头,——当然啦,我是能够听到点儿什么的,您认为呢?”
“您偷听过?”
“是的,我偷听过;现在到我屋里去吧;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领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回到他作客厅的第一间房间里,请她坐到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离她至少有一沙绳①远,但是他的眼里已经闪射出当时曾使杜涅奇卡感到那么害怕的欲火了。她颤栗了一下,又怀疑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她表面上镇定的样子是装出来的;看来她不想让他看出,她怀疑他。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房子夹在两套空房之间,显得十分僻静,这终于使她感到害怕了。她想问问,至少他的房东是不是在家,可是由于自尊,她没有问……何况她心里还有另一种痛苦,比为自己担心而感到的恐惧还要严重得多。她痛苦极了,简直无法忍受——
①一沙绳等于二·一三四米。
“这就是您的信,”她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说:“您信上写的事情难道是可能的吗?您暗示,似乎我哥哥犯了罪。您的暗示太明显了,现在您总不敢否认吧。您要知道,在您给我写信以前,我就听到过这种愚蠢的谎言,可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卑鄙而又可笑的怀疑。我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它是怎样和为什么捏造出来的。您不可能有任何证据。您答应要让我看:那么您说吧!不过您事先就要明白,我不相信您的话!我不相信!……”
杜涅奇卡说得很快,很急,她的脸霎时间变得绯红。
“如果您不相信,那您怎么会冒险只身到我这里来呢?您为什么来?只是由于好奇吗?”
“请别折磨我了,您说呀,您说吧!”
“您是一位勇敢的姑娘,这没说的。真的,我还以为您会请拉祖米欣先生陪您来呢。可是他既没跟您一道来,也不在您周围,我的确看过:这是勇敢的,这么说,您是想保护罗季昂·罗曼内奇了。不过,您的一切都是神圣的……至于说到令兄,我能对您说什么呢?您刚刚亲眼看到他了。他怎么样?”
“您不会只是根据这一点吧?”
“不,不是根据这一点,而是以他自己的话来作根据的。他曾一连两个晚上来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里。我已经让您看过,他们是坐在哪里的。他向她完全坦白了。他是凶手。他杀了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了那个官太太,他自己也曾经在她那儿抵押过东西;他还杀了她的妹妹,一个叫莉扎薇塔的女小贩,她在姐姐被杀害的时候,意外地闯了进去。他是用随身带去的斧头把她们两人杀死的。他杀死她们,是为了抢劫,而且也抢了些钱财;他拿走了一些钱和一些东西……他把这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不过她没参与谋杀,也没给他出过主意,恰恰相反,她也像您现在一样十分害怕。请您放心,她不会出卖他。”
“这不可能!”杜涅奇卡喃喃地说,嘴唇白得毫无血色,感到喘不过气来,“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丝毫原因,没有任何理由……这是谎言!谎言!”
“他抢劫了,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了钱和东西。诚然,据他自己说,他既没用过那些钱,也没用过那些东西,而是把它们拿到一个什么地方,藏到石头底下了,现在还放在那儿。但这是因为他不敢用。”
“难道他会去偷,去抢,这可能吗?难道他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杜尼娅惊呼,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您不是知道,见过他吗?难道他会是个小偷?”
她仿佛是央求斯维德里盖洛夫;她把自己的恐惧完全忘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儿情况极其错综复杂,千差万别。小偷偷东西,可是他心里明白,他是个坏蛋;可是我听说有一个高尚的人抢劫了邮车;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当真以为,他干的是一件正当的事!如果是旁人告诉我的,当然,我也会像您一样,根本不信。可是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原因,他都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作了说明;可是起初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终于相信了眼睛,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因为是他亲自告诉她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说来话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怎么跟您说呢,这也好像是一种理论,根据这种理论,我认为,譬如说,这就和这种说法是一样的: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那么个别暴行也是可以允许的。干唯一一件坏事,完成一百件好事!一个有许多优点和过于自负的青年人知道,譬如说吧,只要他能有三千卢布,那么在他的生活目的中,整个前程和未来就都会完全不同,然而他却没有这三千卢布,对他来说,这当然也是会感到委屈的。再加上挨饿,住房窄小,衣衫褴褛,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妹妹和母亲的处境太好①,因而愤愤不平。最严重的是虚荣心,自尊心和虚荣心,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有崇高的志向……我并不是责备他,请您别那么想;而且这也不关我的事。这儿也有他自己的一个理论,——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根据这种理论,您要知道,人被分作普通材料和特殊人物,也就是说,对于他们,由于他们地位高,法律不是为他们制订的,恰恰相反,他们自己可以为其余的人,也就是那些普通材料、垃圾制订法律。还不错,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uhéoriemeuneautre②。拿破仑使他心驰神往,也就是说,使他心驰神往的其实是:许多天才的人对那唯一一件坏事根本不屑一顾,而是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好像他也自以为是个天才的人,——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里相信是这样的。他曾经很痛苦,现在还在感到痛苦,因为他意识到,他能创造理论,却不能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可见他不是个天才的人。对于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人来说,这可是有伤尊严的,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
①这是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反话。
②法文,“和任何别的理论一样”之意。
“可是良心的谴责呢?这么说,您否认他有任何道德观念?
难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
“唉,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现在一切都混乱了,不过,也就是说,从来也没特别有条理过。一般说,俄罗斯人眼界都很开阔,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们的眼界就像他们的国土一样开阔,非常爱幻想,喜欢杂乱无章;然而只是眼界开阔,没有特殊才能,却是一种灾难。您记得吗,每天晚上晚饭以后,我和您两个人坐在花园里的露台上,曾多次交换过意见,谈论这一类问题和这个话题。正是为了这种开阔的眼界,您还责备过我呢。谁知道呢,也许就在我们谈论这一切的时候,他也正躺在这儿考虑自己的计划吧。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要知道,在我们知识界,没有什么特别神圣的传统:除非有人设法根据书本编造出来……或者从编年史里引伸出来。不过干这种事的多半是那些学者们,您要知道,就某一点来说,他们也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所以上流社会的人做这种事情甚至是有伤大雅的。不过,一般说,我的意见您都知道了;我绝不责备任何人。我是个不劳动的人,而且抱定这个宗旨,决不改变。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不止一次了。我甚至有幸以自己的意见引起您的兴趣……您的脸色很苍白,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他这个理论我是知道的。我看过他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谈到有一些人可以为所欲为……是拉祖米欣拿给我看的……”
“拉祖米欣先生吗?令兄的一篇文章?登在杂志上?有这样一篇文章吗?我可不知道。这想必很有意思!不过您要上哪儿去,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我想见见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杜涅奇卡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到她家去该怎么走?她也许已经回来了;我一定要立刻见到她。让她……”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没能说完;她真的是气都喘不过来了。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要到夜里才会回来。我这样认为。
她应该很快就回来,如果回不来,那就要很迟才……”
“啊,那么你是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说过谎……你一直是说谎!……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信!我不信!”杜涅奇卡当真是发狂地高声叫喊,完全惊慌失措了。
她几乎是晕倒在斯维德里盖洛夫急忙放到她身后的椅子上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怎么了,您醒醒啊!喏,这是水。请您喝口水……”
他往她脸上洒了些水。杜涅奇卡颤栗了一下,醒过来了。
“十分有效!”斯维德里盖洛夫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您放心!您要知道,他有几个朋友。我们会救他,会把他救出来。您希望我把他送到国外去吗?我有钱;三天内我就能弄到船票。至于说他杀了人,可是他还会做许多好事呢,那么这就可以赎罪了;请您放心好了。他还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呢。嗯,您怎么了?
您觉得身体怎么样?”
“恶毒的人!他还在嘲笑呢。让我走……”
“您去哪里?您往哪里去啊?”
“到他那里去。他在哪里?您知道吗?这道门为什么锁起来了?我们是从这道门进来的,现在却锁上了。您是什么时候把它锁上的?”
“可不能高声大喊,让所有房间里的人都听到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我根本没有嘲笑;只不过用这种语言说话,我已经感到厌烦了。您这副样子要上哪儿去!还是您想出卖他呢?您会逼得他发疯的,那么他就会去自首了。您要知道,已经在监视他了,已经发现了线索。您只会出卖了他。您先等一等:我刚才见到过他,跟他谈过;还可以救他。您等一等,再坐一会儿,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我请您来,就是为了和您单独谈谈这件事,好好考虑考虑。您请坐啊!”
“您能用什么办法救他?难道能救他吗?”
杜尼娅坐下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她的身边。
“这一切都取决于您,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他两眼闪闪发光,几乎是悄悄地低声说,前言不搭后语,由于激动,有些话甚至说不出来。
杜尼娅惊恐地躲开,离开他稍远一点儿。他也在浑身发抖。
“您……只要您一句话,他就得救了!我……我来救他。我有钱,也有朋友。我立刻送他走,我去弄护照,两张护照。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我的。我有朋友;我有一些很能干的人……您愿意吗?我还要给您也弄一张护照……还有令堂的……您要拉祖米欣干什么?我也爱您……我无限爱您。让我吻一吻您衣服的边吧,让我吻一下吧,让我吻一下吧!我不能听到您的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您只要对我说:去做那件事,我就会去做!我什么都会去做。就连不可能的事我也能办得到。您信仰什么,我也会信仰什么。我什么,什么事情都会去做!请别看,请别这样看着我!您要知道,您这是在杀死我……”
他甚至胡言乱语起来。突然间他不知是怎么了,似乎头脑突然发昏了。杜尼娅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开门!开门!”她隔着门高声叫喊,双手摇着房门,叫人来给她开门。“把门开开呀!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吗?”
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清醒过来了。他那还在抖动着的嘴唇上慢慢地勉强露出了凶狠和讥讽的微笑。
“那里一个人也不在家,”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女房东出去了,这样叫喊是白费力气:只不过徒然使自己激动。”
“钥匙呢?立刻把门开开,立刻,下流的东西!”
“我把钥匙弄丢了,找不到。”
“啊?那么这是强奸!”杜尼娅大喊一声,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冲到一个角落里,随手抓到一张小桌子,拖过去用它来掩护自己。她没有高声叫喊;不过用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折磨她的人,机警地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斯维德里盖洛夫也没动地方,站在房屋另一头,她的对面。他甚至镇静下来了,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可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吓人。嘲讽的微笑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您刚刚说‘强奸’,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是强奸,那么您自己也可以考虑到,我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