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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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这是奇迹!”
“因为这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性格!”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即使心里相信奇迹,可就是不肯承认,您不是说吗:‘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谈到发表自己的意见嘛,这儿的人都是些胆小鬼,这您想象不到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的不是您。您有自己的见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见解。正是因为这一点,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没有旁的了吗?”
“就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显然斯维德里盖洛夫心情是兴奋的,不过只是稍有点儿兴奋;他只喝了半杯酒。
“我觉得,在您知道我能有您所谓的自己的见解之前,您就来找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啊,那时候是另一回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至于说到奇迹嘛,我要告诉您,最近这两三天您好像都白白错过了。是我约您到这家小饭馆来的,您径直到这儿来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迹;我亲自详细告诉过您,到这儿来的路怎么走,还告诉过您,这家小饭馆在哪儿,几点钟的时候可以在这儿找到我。您记得吗?”
“我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说。
“我相信。我跟您说过两次了。这个地址不知不觉深深印在了您的脑子里。于是您也就不知不觉弯到这儿来了,然而您是精确地按照地址找来的,虽说您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我跟您说的时候,并没指望您会理解我的意思。您太露马脚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还要告诉您:我深信,彼得堡有许多人走路的时候都在自言自语。这是个半疯狂的人的城市。如果我们有科学的话,那么医生、法学家和哲学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作一次极有价值的调查研究。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像在彼得堡这样,对人有这么多忧郁的、强烈的和奇怪的影响。单是气候的影响就令人吃惊!然而这是全俄罗斯的中心,它的特征应该在一切事物上都反映出来。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已经有好几次对您冷眼旁观了。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在昂着头。走了二十来步,您已经低下头,把双手背在背后了。您在看,可是无论是前面、还是两旁的东西,您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后,您嘴唇微微翕动,自言自语起来,有时您还伸出一只手,作着手势。这很不好。说不定,除了我,还有别人在注意您,这可就对您不利了。其实,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我不会治好您这个病,不过您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您知道有人在监视我?”拉斯科利尼科夫问,同时试探地打量着他。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斯维德里盖洛夫似乎惊讶地回答。
“嗯,那就请您不要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说。
“好吧,我不管您。”
“您最好还是说说,既然您常来这儿喝酒,而且曾两次约我到这儿来会面,那么现在,我从街上朝窗子里望的时候,您为什么却躲起来,想要溜走呢?这我看得很清楚。”
“嘿!嘿!当时我站在您房门口的时候,您为什么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假装睡觉呢?其实您根本就没睡。这我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这您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虽说您不会知道,是什么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从下面托着下巴,凝神注视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他对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前这张脸也总是让他感到惊讶。这是一张奇怪的脸,好像是个假面具:面色白中透红,鲜红的嘴唇,留着一部色泽光亮的谈黄色大胡子,一头淡黄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好像太蓝了,目光不知怎么似乎过于阴沉而又呆滞。在这张就年龄来说显得异常年轻的、美丽的脸上,不知有点儿什么让人感到极不愉快的东西。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衣服极其考究,是一套轻而薄的夏装,而他特别向人炫耀的,还是他的内衣。一只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贵重宝石的老大的戒指。
“难道我也得和您较量较量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急不可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您想伤害我,虽然您也许是一个最危险的人,可是我却不想突然改变自己的习惯。我这就让您看看,我并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样爱惜自己,您大概认为我非常爱惜自己吧。您要知道,我来找您,是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如果您对舍妹还有从前的那种打算,如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想利用最近发现的秘密,那么在您把我关进监狱之前,我就先杀了您。我说话是算数的:您要知道,我说得到,就做得到。第二,如果您想对我没什么,——因为这些时候我一直觉得您好像有话要对我说,——那么就请快点儿说吧,因为时间是很宝贵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迟了。”
“您这么急,是急于上哪儿去啊?”斯维德里盖洛夫问,一边好奇地细细打量他。
“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拉斯科利尼科夫阴郁地、急不可耐地说。
“您自己刚才要求我们开诚布公,可是对我的第一个问题,您就拒绝回答,”斯维德里盖洛夫微笑着说。“您总是觉得我有什么目的,所以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有什么呢,处在您的地位上,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管我多么想跟您交朋友,可我还是不敢让您相信,事情恰恰相反。真的,这样做得不偿失,而且我也没打算跟您谈任何特殊的事情。”“那么您为什么那样需要我呢?您不是对我很感兴趣吗?”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罢了。您的处境很不平常,我喜欢这种很不平常的性质,——这就是我对您感兴趣的原因!此外,您是我十分关心的一个女人的哥哥,还有,当时我经常从这个女人那里听到许多关于您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结论,您对她有很大的影响;难道这还不够吗?嘿——嘿——嘿!不过,我得承认,对于我来说,您的问题非常复杂,我很难回答您。嗯,譬如说,现在您来找我,不仅是有事,而且还想来了解点儿什么新情况吧?是这样吧?是这样的,不是吗?”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坚持说,“既然如此,那么您要知道,还在我到这儿来的路上,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对您抱有希望了,希望您也能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点儿什么对我有用的东西!
瞧,我们都是多么富有啊!”
“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怎么跟您说呢?难道我知道是什么吗?您瞧,我一直待在一家小饭馆里,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也就是说,倒不是心满意足,而是说,总得有个地方坐坐吧。嗯,就拿这个可怜的卡佳来说吧,——您看到了吧?……嗯,譬如说,虽然我是个爱吃的人,俱乐部①的美食家,可是您瞧,像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吃!(他伸出一只手指,指指角落里,那里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洋铁盘子,盘子里盛着吃剩的、让人难以下咽的土豆烧牛排。)顺便问一声,您吃过午饭了吗?我稍微吃了一点儿,不想再吃了。譬如说吧,我根本不喝酒。除了香槟,什么也不喝,就连香槟,整整一晚上也只喝了一杯,就这样还觉得头痛。现在我叫了这杯酒,是为了提提神,因为我打算到一个地方去,您看得出来,我的心情有点儿特别。刚才我所以像个小学生样躲起来,是因为我想,您会妨碍我;不过,看来(他掏出表来),还可以跟您在一起坐一个钟头;现在是四点半。您相信吗,要是有个什么专长就好了;要是我是个地主,要么是神甫,要么是枪骑兵,摄影师,新闻记者……那就好了,可是什么、什么专长都没有!有时候甚至觉得无聊。真的,我还以为您会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呢。”——
①指莫斯科、彼得堡的英国俱乐部,那里有最好的厨师;美食家们都喜欢到那里去享用烹调得最好的菜肴。
“那么您是什么人,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是什么人?您是知道的:我是个贵族,曾在骑兵队里服役两年,后来在这儿,在彼得堡闲荡,后来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结婚,住在乡下。这就是我的履历!”
“您好像是个赌徒?”
“不,我算什么赌徒。是赌棍,不是赌徒。”
“您是赌棍?”
“是啊,是赌棍。”
“怎么,有人打过您吗!”
“有过。那又怎样呢?”
“喂,那么,您可以要求决斗……一般说,决斗会使人获得新生……”
“我不反驳您,而且我也不善于谈论哲学问题。我坦白地对您说,我匆匆赶到这里来,多半是为了女人。”
“刚刚埋葬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您就赶来了吗?”
“嗯,是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感到在开诚布公这一点上,他获得了胜利。“那又怎样呢?您好像认为,我这样谈论女人是不道德的?”
“也就是说,我是不是认为,生活放荡是不道德的?”
“生活放荡!唉,您说到哪里去了!不过我要按顺序来回答您,首先一般地谈谈女人,您要知道,我喜欢闲扯。您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既然我爱女人,那我为什么要放弃女人呢?至少可以有事做。”
“那么您在这儿仅仅是希望过放荡的生活了!”
“就算是想过放荡生活吧,那又怎样呢!您老是想着放荡的生活。至少我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在这种放荡生活里至少有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它甚至是以天性为基础,而不是为幻想所左右的,它犹如血液中永不熄灭的炭火,永远燃烧着,还要燃烧很久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也不能让它很快熄灭。您应该承认,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工作吗?”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是一种病,而且是一种危险的病。”
“唉,您又说到哪里去了?我同意,这是一种病,正如一切过度的事情一样,——而这种事情是一定会过度的,——不过要知道,这种事情,第一,各人的情况不同,第二,当然啦,一切都要有分寸,要有节制,虽然是下流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有这种工作,大概,真会开枪自杀。我同意,一个正派人理应不怕寂寞,可是……”
“您会开枪自杀吗?”
“唉,”斯维德里盖洛夫厌恶地阻止他说,“请您别谈这个,”他又赶紧补充说,甚至不像以前那样,已经不再吹牛了。就连他的脸色也好像变了。“我承认有这个不可原谅的弱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死,也不喜欢别人谈死。您知道吗,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鬼魂!怎么,还继续出现吗?”
“去它的吧,您别提了;在彼得堡还没出现过;去它的!”他高声说,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不,最好还是谈谈这个吧……对了,不过……嗯哼!哎呀,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跟您长久待在这里,很可惜!本想告诉您的。”
“您有什么事,是女人吗?”
“是的,是女人,一个意外的机会……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嗯,这儿环境的卑鄙污浊已经不影响您了?您已经无力自制了吗?”
“那么您也希望获得这种力量吗?嘿——嘿——嘿!刚才您让我吃了一惊,罗季昂·罗曼内奇,虽说我早就知道,事情是会这样的。您在跟我大谈放荡的生活,大谈美学!您是席勒,您是理想主义者!当然,这一切理应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倒要让人觉得奇怪了,然而实际上还是奇怪的……唉,可惜,时间不多了,因为您是个非常有趣的人!顺便问一声,您喜欢席勒吗?我倒非常喜欢。”
“不过,您可真是个爱吹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些厌恶地说。
“唉,真的,我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着回答,“不过,我不争辩,就算是爱吹牛吧;可是为什么不吹呢,既然吹牛并不会伤害别人。我在乡下,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庄园里住了七年,所以现在急于想跟像您这样的聪明人——聪明而又十分有趣的人谈谈,真高兴海阔天空,随便聊聊,此外,我喝了半杯酒,酒劲已经有点儿冲上来了。主要的是,有一个情况让我感到十分兴奋,不过这件事……我不想谈。您去哪里?”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惊恐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了起来。他来到这里,感到难过,气闷,不大舒服。他确信,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世界上最无聊、最渺小的一个恶棍。
“唉——!别走,再坐一会儿嘛,”斯维德里盖洛夫请求说。“至少也得要杯茶喝。好,请坐一会儿,好,我不再胡扯了,也就是说,不再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