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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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夫人:敬启者,因意外延误,未能亲至车站迎候尊驾,特派干员前往代候。又因参政院紧急事务亟待处理,且不愿妨碍夫人与令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与兄长骨肉重新团聚,明晨亦不能与夫人晤面,为此深感遗憾。定于明晚八时整赴尊寓拜谒夫人,并冒昧附带提出一恳切而又坚决之请求,仆与夫人会晤时,希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已不在座,因昨日仆于其病中前住探望时,彼曾对仆横加指责,无礼辱骂,此种侮辱,实属空前;此外,另有一事必须亲自向夫人作详细说明,亦望听取夫人对此作出解释。如不顾仆之请求,届时与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相遇,仆将被迫立即告退,则夫人咎由自取,勿谓言之不预也。仆修此书,盖恐有如下情况:仆探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时,彼病情尚如此严重,而两小时后竟霍然痊愈,足见其已能离家前往尊寓。仆曾亲眼目睹,在一于马蹄下丧生之醉汉家中,借口安葬死者,彼竟将为数达二十五卢布之巨款赠予该醉汉之女,而伊乃一行为不端之女人,为此仆深感震惊,因仆得悉,此款夫人得来非易。谨此,请代向令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致意。请接受诚挚敬意。
您的忠实仆人
彼·卢任”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几乎要哭出来了。“您说,我怎么能叫罗佳别来呢?昨天他那么坚决要求他妹妹拒绝与彼得·彼特罗维奇结婚,现在又叫我们别让他来!只要他知道了,他准会故意来的,那……到那时会怎样呢?”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怎么决定的,就怎么办好了,”
拉祖米欣立刻不慌不忙地回答。
“啊,我的天哪!她说……天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也不对我说明她有什么目的!她说,最好是,倒不是最好,而是,不知是为了什么,一定得让罗佳故意在今晚八点钟来这里,一定要让他们见面……我却连这封信也不想给他看到,想要通过您想个巧妙的办法,让他别来……因为他是那么容易发脾气,……而且我什么也不明白,又是死了个什么醉汉,又是什么女儿,他又怎么会把仅有的一点钱全都送给了这个女儿……这些钱……”
“这些钱是您很不容易弄来的,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补充说。
“昨天他不大正常,”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你们知道昨天他在一家小饭馆里干了些什么的话,虽说他做得很聪明……嗯哼!我们昨天一道回家的时候,他的确跟我提到过一个死了的人和一个什么姑娘,不过我一句也没听懂……
其实我自己也……”
“妈妈,最好我们一起到他那儿去,请您相信,一到了那儿,我们立刻就会看出该怎么办了。再说,我们也该走了——上帝啊!十点多了!”她看了看用一条纤细的威尼斯表链挂在脖子上的、很好看的珐郎面金表,突然喊了一声,——这块金表和她的其他服饰极不协调。“未婚夫送的礼物”,拉祖米欣想。
“啊,该走了!……该走了,杜涅奇卡,该走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焦急地忙乱起来,“他又会认为,我们这么久不去,准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呢。唉,我的天哪。”
这么说着,她慌忙披上披肩,戴上帽子;杜尼娅也穿戴起来。拉祖米欣发觉,她的手套不但是旧的,甚至也破了,然而服装的这种明显的寒酸样子甚至使两位女士显得特别尊严,那些衣着寒酸,可是善于打扮的人,总是具有这种特殊的尊严。拉祖米欣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着杜涅奇卡,并为自己能伴送她而感到自豪。“那位皇后,”他暗自想,“那位在监狱里补自己长袜的皇后①,看上去才像一位真正的皇后,甚至比她参加最豪华的庆典或接受朝见的时候更像一位真正的皇后。”——
①指法国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亚—安图安涅塔(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国大革命时,她被关进监狱。
“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高声说,“我哪会想到,我竟会像现在这样怕跟儿子、怕跟我亲爱的、亲爱的罗佳见面呢!……我害怕,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她怯生生地瞅了他一眼,补充说。
“您别怕,妈妈,”杜尼娅说着吻了吻她。“您最好是相信他。我相信。”
“唉,我的天哪!我也相信,可是整整一夜我都没睡!”这个可怜的女人高声说。
他们来到了街上。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快到早晨的时候,我刚刚稍微打了个盹儿,忽然梦见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她穿着一身白衣服……来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对着我直摇头,而且是那么严厉,那么严厉,好像是责备我……这是好兆头吗?唉,我的天哪,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还不知道呢: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死了!”
“不,我不知道;哪一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她是突然死的!您要知道……”
“以后再说吧,妈妈,”杜尼娅插嘴说,“因为他还不知道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谁呢。”
“啊,您不知道吗?可我还以为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呢。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这几天我简直糊涂了。真的,我把您当成了我们的神明,所以才深信不疑,以为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把您当成了亲人……我这么说,您可别生气。哎哟,我的天哪,您右手怎么了?受伤了?”
“是啊,受伤了,”感到非常幸福的拉祖米欣含糊不清地说。
“我有时候说话太直,所以杜尼娅常常纠正我……不过,我的天哪,他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子里啊!可是,他醒了没有?这个女人,他的女房东,认为这也叫房子吗?您听我说,您说过,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那么我也许,由于我的……那些弱点,让他感到讨厌了吧?……您能教教我吗,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对他该怎样呢?我,您要知道,我真完全不知所措了。”
“如果看到他皱眉,就不要钉着追问他;尤其是不要钉着追问他的健康状况:他不喜欢人家问他身体怎样。”
“唉,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作母亲可真痛苦啊!不过,就是这道楼梯了……这楼梯多么可怕!”
“妈妈,您连脸色都发白了,镇静下来吧,我亲爱的,”杜尼娅亲热地对母亲说,“他看到您,应该感到幸福才对,您却这么折磨自己,”她两眼闪闪发亮,又补上一句。
“请你们稍等一等,我先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两位女士悄悄地跟在走到前边先上楼去的拉祖米欣后面,已经走到四楼女房东的房门前时,发觉女房东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两只的溜溜转动的黑眼睛正从暗处注视着她们。当她们的目光碰到门后的目光时,房门突然砰地一声关上了,吓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差点儿没有大叫起来。
三
“他好了,他好了!”佐西莫夫高兴地对进来的人们喊了一声。佐西莫夫已经来了十来分钟了,坐在沙发上昨天他坐过的那个角落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他对面那个角落上,已经完全穿好衣服,甚至细心梳洗过了,他好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屋里一下子坐满了人,但娜斯塔西娅还是跟着客人们进来,在那儿听着。
真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已经好了,特别是与昨天的情况比较,更是如此,只不过他面色十分苍白,心不在焉,郁郁不乐。从外表看,他像一个受伤的人,或者是忍受着肉体上某种剧烈痛苦的人:他双眉紧锁,双唇紧闭,目光像在发烧。他说话很少,很不乐意,仿佛是勉为其难,或者是在尽义务,有时他的动作似乎有些慌乱。
只差胳膊上没有绷带,或者手指上没套着塔夫绸的套子,不然就完全像一个,譬如说吧,手指严重化脓,或是手臂受伤,或者受了这一类创伤的人了。
不过,当母亲和妹妹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这张苍白和神情忧郁的脸仿佛被一道亮光照得发出了光彩,但这只是使他脸上以前那种布满愁云、心不在焉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似乎把这痛苦凝缩集中起来了。光转瞬间就熄灭了质只依赖于感觉而存在。其主要著作有《逻辑体系》、《功利,痛苦却留了下来,佐西莫夫怀着刚刚开始给人治病的医生那种年轻人的热情,从各方面观察和研究自己的病人,惊奇地发觉,亲人们的到来并没有使他变得高兴,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却似乎是暗暗隐藏着的、痛苦的决心——决心忍受一两个小时无法避免的折磨。后来他看到,随后的谈话,几乎每一句都像是接触到并刺痛了他病人的伤口;但同时他又有点儿惊讶:今天病人竟能控制住自己,把昨天那种偏执狂患者的感情隐藏起来,而昨天,为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他都几乎要发疯。
“是的,现在我自己也看出,我差不多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亲切地吻了吻母亲和妹妹,这样一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容光焕发,“而且我说这话已经不是用昨天的方式了,”他又对着拉祖米欣补上了一句,还和他友好地握了握手。
“今天我甚至对他感到惊讶,”佐西莫夫说,他们来了,他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这十分钟里他和自己的病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谈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三、四天,他就会和以前完全一样了,也就是说和一个月以前,或者是两个月以前……或者,也许是三个月以前?因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病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不是吗?现在您得承认,也许,这得怪您自己,是吧?”他面带小心谨慎的微笑,补上一句,仿佛一直还在担心有什么话会惹他生气。
“很有可能,”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冰冰地回答。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佐西莫夫得寸进尺,接下去说,“您要完全恢复健康,现在主要全在于您自己了。现在已经可以和您谈谈了,我想提醒您,必须消除最初的病因,也可以这样说,必须消除致病的根本原因,那么您就会完全痊愈了,不然,病情甚至会恶化。这最初的病因,我不知道,但您想必是知道的。您是聪明人,当然,也观察过自己。我觉得,您得病的时间与您离开大学的时间多少有些巧合。您不能无事可做,因此我觉得,工作和为自己提出一个坚定的目标,对您会非常有益。”
“对,对,您说得完全正确……我要赶快进大学,那么就一切都会……十分顺利了……”
佐西莫夫提出这些很有道理的劝告,一部分也是为了让这两位女士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他把话说完以后,看了看被劝告的对象,却发现后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嘲笑神情,这时他当然有点儿发窘了。不过这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会儿工夫。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向佐西莫夫致谢,特别是感谢他昨天夜里去旅馆看她们。
“怎么,他夜间也去过你们那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有点儿担心地问。“这么说,你们长途旅行之后也没睡觉吗?”
“啊,罗佳,这只不过是在两点钟以前哪。我和杜尼娅在家里的时候,两点以前从来不睡。”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接下去说,突然皱起眉头,眼睛看着地下。“钱的问题暂且不谈,——我提到这一点,请您原谅(他对佐西莫夫说),我不知道,我有哪一点值得您对我这样特别关心?简直无法理解……而且……而且这种关心甚至让我感到痛苦,因为无法理解:我坦率地对您说。”
“请您别生气,”佐西莫夫勉强笑着说,“假定说,您是我的第一个病人,而我们,刚刚开始行医的医生们,爱我们的第一个病人,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些人几乎是深深地爱上了他们。而我的病人并不多。”
“至于他,我就不讲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指着拉祖米欣补充说,“他也是,除了侮辱和一大堆麻烦事,从我这儿什么也没得到。”
“嘿,你胡说!今天你是不是有点儿多情善感?”拉祖米欣高声叫嚷。
如果他目光较为敏锐的话,那么他就会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多情善感,而甚至是完全相反。但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却发觉了。她担心地凝神注视着哥哥。
“而对您,妈妈,我连提都不敢提,”他接着说下去,仿佛是在背诵从早上就背熟了的功课,“今天我才能多少想象出,昨天您在这儿等我回来的时候,心里感到多么难过。”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默默地微笑着向妹妹伸过一只手去。但是这一次,微笑中流露出的却是绝非故意做作的真实感情。杜尼娅立刻抓住向她伸过来的手,热情地和他握手,她感到十分高兴,满怀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