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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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真是费解,”五反田说,“那么漂亮聪明的女孩儿为什么当妓女呢?不可思议。那样的女孩儿原本应该活得多彩多姿。正经工作也好,有钱的男人也好,都应该找得到。何苦非当妓女不可呢?那确实赚钱,但她对钱并没多大兴趣。或许像你说的那样,是在追求童话不成?”
“有可能。”我说,“你也好我也好任何人也好,每人都在追求,只是追求方式不同。所以才不时发生摩擦和误解,甚至死人。”
我把车开到新丽宾馆前停住。
“喂,今晚你也住下如何?”他问我,“房间我想还有。要酒,让送到房间来,两人喝一会儿。反正看这情形也睡不着。”
我摇摇头:“酒下次再喝,我也有点累了。还是想马上回去,不思不想地睡上一觉。”
“明白了。”他说,“送我这么远,实在谢谢!今天我一路说的好像全是没头没脑的话。”
“你也够累的了。”我说,“死去的人不必急于考虑。不要紧,反正一直死着。等有精神时再慢慢考虑也不迟。我说的你明白?反正已经死了,完全地、彻底地死了。已经被解剖、被冷冻起来。你感到内疚也罢,什么都不能使她起死回生。”
五反田点头道:“你的话我完全明白。”
“晚安。”我说。
“添麻烦了,谢谢。”
“只要下次点一回喷灯就行了。”
他微笑着刚要下车,突然像改变主意似的看着我的脸:
“说来奇怪,除你以外我还真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尽管相隔20年才见面,算今天才不过见两次,不可思议!”
说罢,下车走了。他竖起双排扣凤衣领,在濛濛春雨中跨进新丽饭店的大门,犹如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镜头。美好友情的开始……
其实我对他也怀有同样的感觉,很能理解他的话。我也觉得自己惟独他才可称之为朋友,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看起来所以像《卡萨布兰卡》,并非他单方所使然。
我听着施莱和斯通兄弟,随曲拍打着方向盘返回东京。撩人情怀的《普通人》:
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你我彼此彼此难解难分。
虽然干的活计不一样,
但同样平平庸庸默默无闻。
哎——呀呀,我们都是普通人。
雨依然不紧不慢地悄然下个不停。温柔多情的雨丝,催促万物在黑夜里探出嫩芽。“完全地、彻底地死了。”——我对自己说道。继而心想,刚才或许应当在宾馆里同五反田喝酒才是。我同他之间有4个共同点:物理实验课同班,都已离婚独身,都同喜喜睡过,又都同咪咪睡过。咪咪已经死了,完全地、彻底地。值得同他一起喝酒。陪陪他本不碍事。反正有时间,明天也没定下要干什么。是什么使我没有那样做呢?我终于得出结论:恐怕是我不愿意同那电影场面混为一谈。从另一角度想来,五反田又是个令人同情的人。他太富于魅力了,而这又不是他的责任,或许。
返回涩谷住所,我透过百叶窗望着高速公路,喝了一杯威士忌。快4点时觉得困了,上床躺下。
第27节
一周过去了。这是春光以坚定的步履向前推进的一周。春光义无反顾,现在同3月全然不同。樱花开了,夜雨将其打落。竞选结束了,学校里新学期开始了,东京迪斯尼乐园开园了,比昂·波尔古引退了。广播歌曲中高居榜首的一直是迈克尔·杰克逊,死者永远是死者。
对于我,则是昏头昏脑的一周。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去了两次游泳池,一次理发店。时而买张报纸,终未发现有关咪咪的报道神学结合起来,建立了一种彻底的宗教哲学。他认为上帝是,想必仍未搞清身份。报纸每次都在涩谷站小卖部买,拿去“丹琴”炸饼店翻看,看完即扔进垃圾箱,没什么了不起的内容。
周二和周四同雪见了两次面,聊天,吃饭。这周过后的周一,我们听着音乐驾车远游。同她相见很有意思,我们有个共通点:空闲。她母亲仍未回国。她说不同我见面的时候义在中国的发展。,除了周日内天几乎从不外出,担心闲逛之间被人领去教养。
“嗯,下次去迪斯尼乐园怎么样?”我试着问。
“那种地方半点儿都不想去。”她皱起眉头,“讨厌的地方!”
“那地方又温情又热闹又适合小孩子口味又富有商业气息又有米老鼠,你还讨厌?”
“讨厌。”她斩钉截铁。
“总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的。”
“对了,不如去夏威夷?”
“夏威夷?”我吃了一惊。
“妈妈来电话,想让我去夏威夷。她现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摄影。大概把我扔开久了,突然担心起来,才打来电话。反正她短时间回不来,我又不上学,嗯,去一趟夏威夷也不坏。她还说如果你能去,那份开支由她出。还用说,我一个人不是去不了吗?一周时间,就去散散心好了,保准好玩。”
我笑道:“夏威夷跟迪斯尼乐园有什么区别?”
“夏威夷没有教养员呀,至少。”
“嗯,想法不错。”我承认。
“那,一块儿去?”
我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去夏威夷未尝不可。或者说希望远离东京而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环境。我在东京城已走投无路,半条妙计也浮不上心头。旧线已断,新线又无出现的征候。自己似乎在阴差阳错的场所做着阴差阳错的事情,无论干什么都别别扭扭,永无休止地吞食错误的食物,永无休止地购买错误的商品,心境一片灰暗。况且死人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死了。一句话,我有些疲劳,被刑警折腾3天的疲劳尚未全部消除。
过去曾在夏威夷逗留过一天。当时是去洛杉矶出差,途中飞机发动机出了故障,滞留夏威夷,在火奴鲁鲁①住了一个晚上。我在航空公司安排的宾馆的小卖部里买了太阳镜和游泳衣,在海边躺了一天。痛快淋漓的一天。夏威夷,不坏!
①火奴鲁鲁:即通常说的檀香山。
在那里轻松一个星期,尽情游泳,喝“克罗娜”,疲劳顿消,心境怡然,皮肤晒黑,换个角度重新观察思考事物,从而茅塞顿开——嗯,不坏!
“不坏。”我说。
“那,一言为定,这就去买票。”
买票之前,我向雪问了电话号码,给牧村拓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那位书童忠仆,我告以姓名,他热情地把主人唤上来。
我向牧村说明事由,问可不可以将雪带去夏威夷。他说求之不得。
“你最好去外国放松放松。”他说,“扫雪劳动者也要有休假才行,也可免受警察捉弄之苦。那种事还不算完结吧?那些家伙还会找到头上的,肯定。”
“有可能的。”
“钱的问题你不必考虑,尽管随便就是。”他说。和此君交谈,最后总是转到钱字上面,现实得很。
“尽管随便使不得的,顶多一个星期。”我说,“我手上也有不少活计要做。”
“怎么都成,只要你喜欢。”牧村说道,“那么几时动身?噢,宜快不宜迟,旅行这东西就是这样,心血来潮马上动身。这是诀窍。行李之类用不着多少,又不是去西怕利亚。不够在那边买,那边无所不卖。嗯,明后天的票能够弄到,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的票钱我自己出,所以……”
“别啰嗦个没完!我是干这行的,买机票便宜得不得了,好座位手到擒来。只管交给我好了!人各有各的本事。废话少说,别又来什么思维体系。宾馆也由我来订,两个房间的,你一套雪一套。如何?带厨房的好吧?”
“嗯,能自己做对我倒合适……”
“好去处我知道,海滨,幽静、漂亮,以前往过。暂且先安排两个星期,一切随你的便。”
“可是……”
“其他的概不用想,一切我代办。放心,她母亲那边由我联系。你只要去火奴鲁鲁,带雪去海边打滚吃喝就行。反正她母亲忙得团团转,一工作起来女儿也罢什么也罢,统统置之度外。所以你什么都不用顾忌,舒展身心,尽兴玩耍,别无他虑。啊,对了,护照可有?”
“有的,可是……”
“明后天,记住!只带游泳衣、太阳镜和护照就算完事,其他的随用随买,省事得很。又不是去西伯利亚,西怕利亚是不得了,那地方非同儿戏。阿富汗也够意思。至于夏威夷,和迪斯尼乐园一个样,转眼就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你可会英语?”
“一般会话之类……”
“足矣!”他说,“毫无问题,满分,十全十美。明天叫中村把票拿过去,还有上次从札幌回来的机票钱。去之前打电话。”
“中村?”
“书童,上次见到了吧,那个住在我这里的小伙子。”
书童忠仆。
“有什么要问的?”牧村问。我觉得像有很多东西要问,但一个也想不起来,便答说没什么了。
“好,”他说,“是个明白人,对我的脾气。啊,对了,我还有个礼物要送你,务必接收。至于是什么,去到那边就可知道——解开绸带后的乐趣。夏威夷,好地方,游乐场,寻欢作乐,不用扫雪,空气清新,尽兴而归。改日见!”
电话挂断。
社交型作家。
我折回餐桌,告诉雪大概明后天动身。“好哇。”她说。
“一个人准备得了?行李、提包、游泳衣什么的。”
“不就是夏威夷吗?”她满脸惊讶地说,“和去大矶有什么两样,又不是去加德满都。”
“那倒是。”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在临行前还是有几件事要办。第二天,我去银行取款,办了旅行支票。存款还剩不少,由于上个月的稿费转来,反而有所增加。然后去书店买了几本书,从洗衣店把衬衣拿回,又整理好电冰箱里的食品。3点钟忠仆打来电话,说他现在九之内,马上送机票过来可不可以。我们约好在一家商店里的咖啡屋见面。见面时,他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从札幌至东京的雪的机票钱,有日航班机的两张头等舱机票,有两打美国运通旅行支票。此外还有一张火奴鲁鲁一家宾馆的交通图。“到那里只要报出您的名字就可以的。”忠仆转告牧村的话,“预订了两周,期限可以缩短或延长。另外,支票请签上大名,随便用好了。不必客气,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什么都从经费里报销?”我不禁愕然。
“全部恐怕不大可能,不过能开收据的请尽量开收据。事后由我办理,对我很有帮助。”忠仆笑着说。那笑容决不令人生厌。
我答应下来。
“旅行愉快!”
“谢谢。”
“好在是夏威夷,”忠仆笑眯眯地说,“又不是津巴布韦。”
说法各所不一。
傍晚,我把电冰箱里的东西打扫出来,做了晚饭。正好够做一份青菜色拉、煎蛋和大酱汤。想到明天就要去夏威夷,颇有些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和去津巴布韦没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没去过津巴布韦的缘故吧。
我从抽屉里拉出一个不很大的塑料旅行包,往里塞进牙具袋、书和备用内衣、袜子,装进两件半袖衫、马球衫、短裤和瑞士军用小刀,把双色方格夏令西服的上装小心叠放在最上边。最后把拉链拉好,检查一遍护照、旅行支票、驾驶证、机票和信用卡。此外还有没有应带的呢?一样也想不起来。
去夏威夷再简单不过,的确和去大矶相差无几。去北海道行李倒多得多。
我把装好的旅行包放在地板上,开始准备随身穿的衣服:蓝色牛仔裤、半袖衫、带风帽的外衣、防寒运动服。一一叠放好后,再无事可干,一时闲得发慌。无奈,只好洗澡、喝啤酒、看电视。没什么激动人心的新闻。播音员预言明天起可能变天。这很好,我想,反正明天起在火奴鲁鲁。我失掉电视,歪在床上喝啤酒,转念又想起咪咪,完全地、彻底地死了的咪咪。她现在置身于冰冷冰冷的场所,身份不明,无人认领,斯特伦兹也好鲍勃·迪伦也好,她都再也听不见了。而我明天即将去夏威夷,且用别人的经费——世界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摇摇头,将咪咪的形象从脑中驱逐掉。另找时间想好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问题过于深刻,过于沉重,过于炽热。
我想到札幌海豚宾馆那个女孩儿,那个总服务台里戴眼镜的女孩儿,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孩儿。最近有好几天很想很想同她说话,甚至梦见她。这怎样才能实现呢?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电话过去呢?难道只说想同服务台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儿讲话就可以吗?不成。那不可能如愿以偿,甚至理都没人理。宾馆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肃场所。
我思索了半天。应该有条锦囊妙计。意志产生办法。10分钟后,我终于心生一计。能否顺利暂且不论,尝试的价值总是有的。
我给雪打电话,商量一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