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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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抛开这件事,还有什么别的好想呢?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克莱德,直至邓肯·麦克米伦牧师来到,要他直接向万物的创造主恳求,(据牧师坚称)这样是肯定会有效果的。
瞧,邓肯牧师解决问题的办法多么简单!
“上帝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①他硬是援引了保罗的话。后来,他又援引了《哥林多书》、《加拉太书》、《以弗所书》②里的话,说只要克莱德能照他的吩咐不断祈祷,那末,克莱德要体味和喜爱那“高过所有大智大慧的平安”,该有多么容易。这种平安跟他同在,就在他周围。他只要去寻找,承认自己心中的惨痛过错,表示悔恨就得了。“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给他蛇呢。”③他就是那样以拳拳之心援引了《圣经》里的话——
①引自《圣经·新约·腓立比书》第4章第7节。
②以上诸篇均见《圣经·新约》。
③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7至10节。
可是摆在克莱德面前的,始终是他父母的例子。他们活了一辈子,找到了什么呢?祈祷——并不特别帮他们忙。在这里,他发觉,对他的那些同监犯人来说,看来祈祷也帮不了什么忙,他们绝大多数洗耳恭听过神父、拉比或是牧师(他们每天总有人轮流到监狱里来)的恳求或是祈祷。可他们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被提出去死——有的人大发牢骚,有的人大声抗议,有的人象卡特龙尼那样发了疯,有的人倒是满不在乎,可不是吗?至于克莱德呢,到目前为止,他对这些神父里头哪一个都不感兴趣。全是一派胡言。痴心妄想罢了。那是为什么呢?这个他却说不上来。可眼前是这么一个富有感染力的邓肯·麦克米伦牧师。瞧他那温和而又安详的眼睛。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他那信仰。它感动了克莱德,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也许有可能——也许有可能?他是那么孤零零的——那么绝望——那么迫切需要别人帮助。
难道说这不也是很真实(麦克米伦牧师的劝导——至少已使他受到这样的影响):要是他过去能过上一种正派一些的生活——多一些听从他母亲所说的和开导的那些话——没有逛过堪萨斯城那家妓院——没有那么死乞白赖地去追求霍丹斯·布里格斯,或是继她之后的罗伯达——而是正如绝大多数人那样,安心工作,省吃俭用,那末,他的处境不是会比眼前好得多吗?可是,另一方面,他与生俱有的那些极其强烈的冲动和欲念,很难加以制服,这既是事实,也是千真万确的。这些也都促使他思考过,而且还想到过,事实上,有很多人,比如他的母亲、伯父、堂兄和眼前的这位牧师,他们好象并没有被类似这些东西所困扰呀。然而,有时候他一个闪念又想到:那些象他那样的情欲和欲念,也许他们都很熟悉,不过,正是因为他们能凭借自己卓越的精神和道德力量,所以处理起来也就非常容易了。也许他过去只是一心沉溺于这些思想感情之中。从他的母亲、麦克米伦和他被捕后听到的别人谈吐里,看来都有这种想法。
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有上帝吗?他真象麦克米伦先生此刻所说的那样干预凡夫俗子的事情吗?过去你从来也不虔信他的,难道说在眼前这种时刻就能向他,或至少是向一个无所不能的力量,祈求帮助吗?当然,在类似这样的情况下,你是需要帮助的——你是那么孤零零的,一切都受到法律——而不是人——的支配和管制——而你周围所有这些人,其实只不过是法律的奴隶罢了。不过,这个神秘的力量乐意帮助吗?果真有这个神秘的力量吗?能听到人们的祈祷吗?麦克米伦牧师一个劲儿说能听到。“他心里说,上帝竟忘记了;他掩面。可他并没有忘记。他可并没有掩面。”①但这是真实的吗?可以相信它吗?面临着死的灾难,克莱德正因渴求某种精神上(如果说不是物质上)的支持而遭受折磨,克莱德正在做的,正是任何一个人在类似情况下必定会做的——就是在寻求,只不过通过最间接的、错综复杂的、简直是无意识的方式在寻求某种能够和乐意以什么方式来拯救他的超人或是超自然的人格或是力量是否会出现,或则至少是存在着——而且他已开始转移方向——哪怕还是不够坚定,或是无意识地——转向这些力量的化身和合乎人性的原则,对于这种力量,除了以宗教的形式出现的以外,他一无所知。“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苍穹传扬他的手段。”②他想起母亲的传道馆里一块
窗上就有这么一块小牌子。另外还有一块小牌子说:“因为他是你的生命,你的寿命。”不过尽管这样——哪怕是他对邓肯·麦克米伦牧师突然有了好感,他还远没有真的感动得认为说不定自己可以通过任何形式的宗教来摆脱他眼前种种的不幸——
①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10篇第11节。
②引自《圣经·旧约·诗篇》第19篇第1节。
可是眼看着日子却论周、论月地过去了——麦克米伦牧师来过以后,倒是还经常来探监的(时间最长两周一次,有时一周一次),问问他的感觉,听听他有什么想法,而且对他身心的康宁也提出了一些劝告。克莱德深怕失去牧师对他的关怀,不再来探望他,也就越来越乐于接受他的友情和影响。那种崇高的精神境界。那种美妙动人的声音。他总是援引那些令人宽慰的话。“亲爱的弟兄啊,我们现在是上帝的儿女,将来如何,还未显明。但我们知道主若显现,我们必要象他。因为必得见他的真体。凡向他有这指望的,就洁净自己,象他洁净一样。①“上帝将他的灵赐给我们,从此就知道我们是住在他里面,他也住在我们里面。”②
“因为你们是重价买来的。”③
“他按自己的旨意,用真道生了我们,叫我们在他所造的万物中,好象初熟的果子。各样美善的恩赐,和各样全备的赏赐,都是从上头来的。从众光之父那里降下来的。在他并没有改变,也没有转动的影儿。④——
①引自《圣经·新约·约翰一书》第3章第2节。
②同上第4章第13节。
③参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6章第20节。
④引自《圣经·新约·雅各书》第1章第17、18节。
“你们亲近上帝,上帝就必亲近你们。”①——
①同上第4章第8节。
有时,克莱德好象觉得向这个力量呼吁以后,也许能得到安宁和勇气——甚至还能得到帮助——有谁说得准呢。这是麦克米伦牧师的毅力和至诚正在他身上起作用呀。
不过还有悔悟问题——随之而来就得忏悔。可是向谁忏悔呢?当然罗,向麦克米伦牧师。他仿佛认为克莱德必须在他面前——或是在象他一类的人——既具有上帝的精神又具有血肉之躯的使者面前把灵魂洗涤干净。可是,麻烦正出在这里。因为,他在受审时作了那么多伪证,而他的上诉就是以这些伪证作为基础的。现在就把这些伪证收回吗?上诉已在待批了。最好还是等一等,等他知道上诉有什么结果再说,可不是吗?
唉,瞧他有多么寒伧,多么虚伪,多么善变,多么不诚恳。不妨想象一下,这么一个斤斤较量、净做小买卖的人,上帝会特别惠予照顾吗?不,不。那也是要不得的。麦克米伦牧师要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又会对他作何感想?
可是,他心里又有这么一个恼人的问题,就是有关他的具体罪行——量罪时该有多大。不错,他一开头就策划要在那里杀害罗伯达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如今他才认识到,这是一件极其骇人的事,因为他渴求桑德拉时那种神魂颠倒和狂热劲儿现在已多少有所减退。有时,他已经能够冷静思考了,不象往日里跟她碰面时心里老是感到强烈的剧痛味道。现也他明白了。(经贝尔纳普辩护时一说,他心里就透亮了)在那些可
怕而烦恼的日子里,他身不由己地被那种从表现来看已经迹近精神病的狂热燃烧起来。美丽的桑德拉!了不起的桑德拉!那时,她的一颦一笑多么火热,而又富有魔力!即便到现在,那种可怕的烈焰并没有完全熄灭,还是在冒烟——只是被最近以来他遇到的所有可怕的事件熄灭了。
不过,还得替他说句公道话,可不是吗——那就是说,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脑子里决不会冒出这么一种可怕的念头或是阴谋来——去杀害哪一个人——更不必说是象罗伯达那样一个姑娘了——除非他是迷了心窍——乃至于成了疯子。不过,那种辩护布里奇伯格陪审团听了,不是觉得根本不予考虑吗?上诉法院会有不同的想法吗?恐怕不会。不过,难道这不是真实的吗?难道说是他全都错了?还是怎么的?这事要是他详细解释给麦克米伦牧师听,或者不论是谁听,他们能向他回答这个问题吗?他要把这事对麦克米伦牧师说了——也许对一切全都坦白承认,把自己在所有这些事上的情况都讲清楚。再说,还有这一事实:为桑德拉而把阴谋策划好以后(这事尽管人们不知道,但上帝是知道的),到头来他并没有能耐付诸实行。而且,在庭审时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因为那时候采用了说假话的方式进行辩护,就不允许按照事实真相来解释的——不过,这是可使罪行减轻的情节,可不是吗——麦克米伦牧师会不会就这么想呢?当时杰夫森硬是要他撒谎的。不过,那么一来,难道说事实真相也就不成其为事实真相了吗?
现在,他回想他这个险恶、残酷的阴谋时方才明白,其中有些部分,存在某些纠缠不清和疑惑不定的难点,要把它们交代清楚可真不易。最严重的也许有两点:第一,把罗伯达带到湖上那么一个荒凉的地点,然后,突然感到自己没能耐做坏事,就胆怯荏弱,对自己感到非常恼火,吓得罗伯达站了起来,想朝他这边走过去。这么一来,先是让她有可能被他在无意之中给砸了一下,而他因为这一砸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说有了罪——到底是不是呢?——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那是致命、有罪的一砸。也许是这样的。麦克米伦牧师对这事会怎么说呢?再说,既然她因为这么一砸掉到湖里去了,那末,他对她落水一事不是也有罪吗?现在他一想到自己对造成这一悲剧事实上有罪,就觉得非常苦恼。不管奥伯沃泽在审问中对当时他从她身边游开去一事说过些什么话——说如果她是在无意之中落水的,那末,即使是他不肯去搭救她,就他这一方面来说,也是无罪可言——可是,现在他觉得,尤其是有关他跟罗伯达的全部关系,他都想过了,毕竟还是有罪,可不是?难道说上帝——麦克米伦——不是也会这么想吗?而且,梅森在审问时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毫无疑问,本来他也许是能把她救起来的。如果她是桑德拉——或者甚至是去年夏天的罗伯达,毫无疑问,他也一定会把她救起来的。再说,害怕她把他拖下水,这种想法也是很见不得人的。(在麦克米伦敦促他悔过,同上帝和解以后,有好多个夜晚他躺在床上,就是这样自己跟自己说理、辩论的。)是的,这些他都得向自己承认。如果这是桑德拉的话,当然,他马上会想办法去救她的命。既然是这样,那他应该就这一事表示忏悔——如果他决定向麦克米伦忏悔的话——或则向不管是哪一个人吐露真情的话——只要真的要讲——说不定甚至还要向公众讲。可是,他一旦决定这么忏悔了,会不会导致他势必被定罪不可呢?难道说现在他乐意给自己定罪,就此把自己性命也都送掉吗?
不,不,也许最好还是等一等——至少等到上诉法院对他的案子作出决定以后再说。反正真相上帝早已知道了,干什么要让他的案子冒风险呢?他确实是难过极了。现在,他已经认识到这一切该有多可怕——除了罗伯达惨死以外,他还造成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灾难。不过——不过——生活不还是那么美好吗?啊,要是他能逃出去该有多好!啊,只要他能离开这里——永远不再看到、听到、感受到如今笼罩着他的这一片可怕的恐怖该有多好。这姗姗来迟的薄暮——这姗姗来迟的拂晓。这漫漫的长夜呀!那些长叹短吁——那些呻吟哭泣。那日日夜夜持续不断的折磨,有时看来他好象真的快要发疯了。要不是麦克米伦眼下看来对他恩爱有加——那么和蔼,有时还能吸引住他,让他得到不少宽慰,说不定他早已发疯了。他真巴不得有一天能跟他坐在一起——不管是在这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