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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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里头既有小个儿,也有大块头。他们就象一堆深褐色的木偶,脸和手都是淡褐色的,或是古旧象牙色的。随后,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一切她也会听到了。因为所有这些新闻记者、画家、摄影记者,目前都麇集在这里听最终判决的消息。格里菲思家——他伯父和吉尔伯特——现在会怎么想呢?还有桑德拉!桑德拉!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捎来。他一直在这里法庭上公开作证,正如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向他鼓励的那样,说明他对桑德拉那种不可抗拒、主宰一切的狂恋,乃是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可是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捎来。当然罗,现在她再也不会捎一个字给他了——而她原来想要跟他结婚,把自己一切全都奉献给他的!
不过这时候,周围群众深感满意,虽然他们鸦雀无声,也许正是因为深感满意他们才鸦雀无声。他这个小魔鬼没能“逃掉”。他编的回心转意那一套鬼话,毕竟骗不了代表本县的这十二位头脑清醒的人呀。多蠢呀!这时,杰夫森坐在席位上,两眼直瞪着前方;贝尔纳普那张刚毅的脸上,露出轻蔑和挑战的神色,正在酝酿新的动议。梅森和伯利、纽科姆、雷德蒙掩饰不住在他们佯装异常严肃的假面具背后那种极端满意的神情。这时,贝尔纳普正在继续要求让宣判推迟到下星期五——也就是一周以后,这样对他届时出庭可以更方便些。但奥伯沃泽法官回答说,他认为没有必要——除非能提出充分的理由来。不过,要是被告辩护律师觉得合适的话,明天他不妨可以听听庭上辩论。如果辩论结果令人满意,他就可以推迟宣判——否则下星期一如期宣判。
可是,尽管这样,现在克莱德对这种辩论并不是怎么关心的。他心里正惦着自己的母亲,她会怎么想,她会有怎样的感受。最近他经常给她写信,始终坚持说他自己没有罪,还希望她对报刊上看到的那些东西,哪怕是极小一部分,也都不要相信。他肯定是会无罪获释的。他准备亲自走上证人席,给自己作证。可是,现在……现在……啊,现在他需要她——多么需要她呀。现在看来,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把他抛弃了。如今他孑然一身,孤独得要死呀。他非得立即给她捎个信去。他非得给她捎信不可。他非得给她捎信不可。于是,他向杰夫森要了一张纸、一支铅笔,写道:“科罗拉多州丹佛‘希望之星’传道馆阿萨·格里菲思太太。亲爱的妈妈——我已给定罪了——克莱德。”然后把这张条子递给杰夫森,紧张不安而又轻声轻气地问他能不能马上把这封信发出去。“当然罗,孩子,马上就发,”杰夫森回答说。他被克莱德的可怜相感动了,挥手招呼附近一个报童,把这张条子和电报费一并交给了他。
在这同一个时刻,所有的出口处全都上了锁,要等到在西塞尔、克劳特看押下让克莱德从他一直巴不得从那里逃出去的那个熟悉的边门提出去以后,方才启锁敞开。各报记者、听众,以及还留在庭上的陪审员们,他们两眼全都盯住他。因为,即使到了此刻,他们对克莱德也没有看够,还要盯住他的脸,看看他对判决究竟作出什么反应。由于当地公众极端敌视克莱德,奥伯沃泽法官应斯拉克的要求,宣布暂不退庭,待到消息传来说克莱德已被押回牢房之后,方才让所有的门敞开。接着,听众都向出口处拥去,但是,他们仍都等候在法庭大厅门口,想在梅森出来的时候一睹他的丰采。在跟本案有关的所有人物里头,现在梅森已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了。他让克莱德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替罗伯达报了仇。殊不知先出来的并不是他梅森,倒是杰夫森和贝尔纳普。瞧他们的神情,与其说是垂头丧气,还不如说是严峻而又富于挑战性——特别是杰夫森,露出决不屈服和蔑视一切的神态。这时,有人大声喊道:“喂,到头来你还是没能让他逍遥法外呀。”杰夫森耸耸肩,回答说:“暂时还没有,反正最后判决也不全是这个县说了算的。”紧接着他们之后,梅森走了出来,肩上披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厚大衣,那顶旧呢帽拉得低低的,快要遮住眼睛,后面跟着伯利、海特、纽科姆等一行人,有如御前侍卫一般。他走路时的神态,好象压根儿没觉察到这些鹄望等候的群众就是专诚向他致敬。现在他不就是一个胜利者,一个当选了的法官吗!刹那间,四周欢呼叫好的群众朝他围拢来,贴近他身旁的那些人或是拉住他的手,或是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激。“奥维尔万岁!”“你真是好样的,法官!”(他这个崭新的,也可以说,转眼要变成习以为常的头衔。)“奥维尔·梅森,的的确确,全县应该感谢你!”“嗨——好啊!真帅!真帅!”“为奥维尔·梅森欢呼万岁万岁……!”于是,群众马上高声连呼三声万岁,连克莱德在牢房里都听得很清楚,并且也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人们正在向梅森欢呼致敬,因为梅森已给他定了罪。在外头那么一大群人里头,没有一个人不相信克莱德是彻头彻尾有罪的。是罗伯达——是她的那些信——是她逼着他跟她结婚的那种决心——是她深怕丑事张扬出去——才使他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定了罪。说不定要死。他一直渴望着的一切——他曾经梦想享受的一切,现在全都失去了。还有桑德拉!桑德拉!连一个字也没有给他捎来!连一个字也没有给他捎来!这时,他既害怕也许克劳特或是西塞尔或是别人在监视他(即便到了此刻,他们还要把他的一举一动向上报告),他又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确实是如何灰心丧气、绝望透顶的样子。因此,他就坐了下来,随手拿来一本杂志,佯装在翻看,实际上,他却在凝望着远方,他看到的正是: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和姐妹们、格里菲思一家人,以及所有他熟识的人。可是这些虚无缥缈的心中幻影啊,他委实受不了,最后就站了起来,把衣服脱掉,爬到自己铁床上去。
“定了罪!定了罪!”这就意味着,他非死不可!天哪!不过,要是能让脸儿埋在枕头里,谁都看不见——不管他们猜测得有多么准确——也是多么幸福啊!
第27章
经过激烈斗争和大败亏输之后,结果确实是够惨的。鉴于当地法庭对这场悲剧作出了如此严峻的处置,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广大公众都坚信克莱德确实犯了罪,而且正如各地报刊所预告的,他是理应严惩不贷。这个可怜的乡下小姑娘,死得该有多惨啊!她的那些悲切动人的信啊!谅她一定经历过多大的苦难啊!还有,被告一方多么软弱无力的申辩!哪怕是来自丹佛的格思菲思一家人,也被审判期间各种证据所震惊,几乎大家都不敢公开看报纸,多半是各归各单独看,看过以后,对这些该死的、象可怕的洪水般涌来的间接证据,也只是窃窃私语罢了。可是,在读过了贝尔纳普的申辩和克莱德自己的证词以后,这个小小的、长期以来休戚与共的家庭都对自己的子弟表示信得过,尽管在此以前他们在报上看到过许多不利于他的报道。因此,不论是在审判期间或是在审判以后,他们经常给他写些愉快而又充满希望的信,信里内容往往根据克莱德来信中一再坚持说他无罪的口径写的。但在定罪以后,他在万分绝望之中给母亲发了电报——各报刊又证实了判罪一事——格里菲思一家人就顿时惊慌万状了。这不是他确实犯了罪的证据吗?难道说还不是吗?所有的报刊好象都持这种看法。而且,各报刊立即派出记者赶去采访格里菲思太太。原来她已拖家带口,搬到了丹佛郊外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远离宗教界,来这里避避风,因为各报刊上大肆渲染,实在让人受不了。可是某汽车搬运公司里一位贪财的职员,还是把她的住所泄漏出去了。
这位美国女人乃是上帝主宰世间俗务的见证人,此刻正在她那不可名状的寒伧的住房里,坐在一张椅子上,生计几乎让她难以为继——人世间的磨难和命运的残酷打击,竟使她如此穷愁潦倒——可她心中还是恬然宁静,虔信上帝。她说:“今天早上,什么事我都想不起来。我好象已经麻木不仁了,觉得一切事情都怪得出奇。我的小孩子被确认犯了杀人罪!不过,我是他的母亲,说他有罪,我是怎么也不相信的。他写信给我,说他没有罪;我是相信他的。除我以外,他还能向谁去吐露真情,求得信任呢?但是,还有他①,他看得见一切,他洞察一切。”——
①此处指克莱德之母虔信的上帝。
此外还有没完没了的一长串的证据,连同克莱德在堪萨斯城最早的秽行,使她不由得暗自纳闷——并且感到很害怕。为什么旅游指南问题他都解释不清楚呢?他既然水性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去搭救那个姑娘呢?为什么他一溜烟似的就到了那个神秘的某某小姐那里呢?她到底是谁呢?啊,当然罗,当然罗,她决不能有违自己的信仰,被迫相信她的大儿子——在她子女里头就数他最爱虚荣,最有希望,尽管也是最不安分——竟然会犯下这样的罪行!不!她决不能怀疑他——哪怕是现在。在活灵活现的上帝的仁慈的指引下,做母亲的若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是邪恶的(不管孩子好象已经多么可怕地误入了歧途),难道这本身不就是邪恶吗?在那些好奇而又讨厌的来访者逼使她不得不搬家以前,她在寂然无声的传道馆里,有好几回打扫尘土时,站在一个寒伧的小房间中央,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昂起头,闭上眼,她那坚强的棕色脸容虽然并不出众,但是露出坚信、诚挚的神态——好一个来自遥远的圣经时代、长达六千年之久的世界里的人物——虔诚地把她的一切思念都引向她想象中的那个宝座,这时她在心中仿佛看见坐在宝座上的,正是那个活灵活现的上帝,及其活灵活现而又伟大的心灵和躯体——她的创世主。每隔一刻钟,每隔半个钟头,她就做祷告,祈求上帝给予她力量和智慧,启迪她了解清楚她的儿子到底是无辜,还是有罪——要是无辜的话,那就祈求上帝让他、她自己和他们俩所有的亲人不再受到五内俱裂的痛苦。如果说有罪的话,那就祈求上帝启示她该怎么办?她该怎样忍受这一切,而克莱德又该怎样从永恒的灵魂里洗涤掉他所做过的骇人的罪孽——如果可能的话,让他涤尽心灵上的邪恶,成为道德上清白的人,重新站到至高无上的主跟前。
“您是全能的,啊,上帝,没有什么人比得上您。看啊,您一切都做得到。由于您的眷爱就有了生命。显示您的仁慈吧,啊,上帝。他的罪虽象朱红,必变成雪白。他的罪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①
可是,在她身上——也是正当她在祈祷的时候——就具有夏娃对于夏娃女儿们的那种睿智。据说被克莱德害死的那个姑娘——她是怎么样的呢?难道说她不是也犯了罪吗?难道说她年纪不是比克莱德还要大吗?报刊上都是这么说的。罗伯达那些信,她仔细地、一行一行地看过了;凄惨动人之处使她非常感动,并对奥尔登一家人遭到的不幸深为悲恸。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具有创世之初夏娃的睿智的母亲和女人,她知道当时罗伯达自己一定赞同了的——她的诱惑也一定助长了她儿子的意志薄弱和道德堕落。一个坚强、善良的姑娘怎么也不会赞同的——断断乎不能赞同的。在传道馆里,在街头祈祷会上,象这一类的忏悔,她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难道不该替克莱德申辩说,正如伊甸园里浑沌初开时那样——“这个女人引诱了我?”
确实是这样——而由于这个原因——
“他的慈爱永远长存,”②她援引了《圣经》里的话。如果他的慈爱永远长存——难道说克莱德母亲对儿子的慈爱就应该少一些吗?
“你们若有信心象一粒芥菜种,”③她援引了《圣经》里的话,自言自语道——随后,她冲一些死乞白赖地缠住她的记者找补着说:“我的儿子果真害死了她吗?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在我们创世主的心目中,唯有这件事才最重要。”她两眼望着这些世故很深、铁石心肠的年轻记者们,相信她的上帝会使他们心明眼亮的。尽管如此,他们对她那种诚挚和信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陪审团认定他有罪也好,还是无罪也好,这在掌心里捏着星星的他看起来,都是无关紧要的。陪审团的判决,只是对凡夫俗子的判决。这是尘世间的俗事。我看过他的辩护律师的申诉。我儿子亲自给我写信说他无罪。我相信我的儿子。我深信他是无辜的。”——
①参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1章第18节。
②引自《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33章第11节。
③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