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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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这个叫恩里克的年轻人就脱下了鞋子,小心放下,轻轻踩着阳台的花砖走过去,到了看得见后门的地方,向下一望。后门口没有人。他又悄悄回到前面,尽量缩着身子,向街上望去。
月桂树下,有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上穿灰色羊驼呢上装、下穿黑裤子的黑人正在人行道上走。恩里克观察了一下,眼前并没有第二个人。他眼看耳听,在那儿站了好一会,然后就把罩在鸟笼上的套衫取下来,穿在身上。
他这一听,早已是满身大汗,如今在荫头里,叫凉快的东北风一吹,身上倒觉得冷了。套衫里腋下挎着个皮枪套,皮套上被汗水泡出了一圈圈白白的盐霜,套子里插着一支四五口径的科尔特手枪,因为经常摩擦的缘故,腋窝下面点儿的皮肤上给磨出了一个肿块。他当时就在靠墙的一张帆布床上躺下了。耳朵还在那里用心听。
鸟儿在笼子里又叫又跳,那年轻人抬头看了看。随即就起来解开了搭钩,把笼子的门打开。鸟儿侧着脑袋朝开着的笼门探了一下又缩回来,稍等又斜挺着尖嘴巴,把脑袋往前一冲。
〃来吧,〃年轻人轻轻地说。〃不骗你的。〃
他把手伸到笼子里,鸟儿往后直逃,贴在柳条上起棱着翅膀。
〃你这个小傻瓜,〃那年轻人说。他把手从笼子里抽了出来。〃我就把门开着。〃
他脸儿朝下趴在床上,双臂合拢枕在下巴底下,耳朵还在那里用心听。他听见鸟儿飞出了笼子,后来又听见一棵月桂树上有了鸟儿的歌声。
〃装成是空关的房子,却养上这么只鸟儿,可不是太蠢了吗,〃他心想。〃蠢成了这样,会不招来这许多麻烦才怪了。自己都这么糊涂,怎么好去怪别人呢?〃
空地上孩子们还在打棒球,这时候天气已经相当凉爽了。年轻人解下了腋下的皮枪套,把那把大手枪取出来搁在腿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月桂树的枝叶丛中透出了转角上街灯的亮光。他爬起来走到前边,借着墙的掩护,躲在阴影里把街上左右一打量。转角上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的人。恩里克看不出他的上装和裤子是什么颜色的,但是可以肯定那是个黑人。
恩里克飞快赶到阳台的后面,但是那里除了隔壁两户人家的后窗里有些灯光映在野草地上以外,四下便是一漆黑暗了。后面有多少人都可能。真的有这个可能,因为这可不比下午了,他现在什么都听不真切了,隔壁第二户人家正开着收音机呢。
突然,传来了一声警报器的呼啸,照例是愈来愈响,年轻人顿时觉得头皮上一阵有如针刺。这种针刺感来得突然,就如难为情时哄的一阵感到脸红一样,感觉跟身上发痱子差不多,去得可也一样突然。原来这警报器的呼啸声是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是一则广告里的,紧接着便是播音员的声音:〃盖维世牙膏。气质最优,当世无敌,永保第一。〃
恩里克在黑暗里微微一笑。这会儿该有人来了。
录音的商品广告里,警报器的呼啸声之后是个娃娃的哭声,播音员说玛尔塔…玛尔塔巧克力一到,娃娃马上破涕为笑。然后是一声汽车喇叭,顾客要加油站给加绿色汽油。〃用不着跟我多说。我就要绿色汽油。绿色汽油经济实惠,同样一加仑汽油可以多跑好几里路。最好的汽油!〃
这些广告,恩里克早就熟得都背得出来了。他去打了十五个月的仗回来,这些广告还是一无变化;广播电台里想必还是在使用当初的录音,那警报器的呼啸声还是照样叫他上了当,害得他头皮上顿时这样有如针刺一般,好不难受,这种针刺感无疑是意识到危险才有的反应,好比捕鸟的猎狗嗅到新鲜的鹌鹑臭迹就会浑身绷紧一样。
他这种针刺感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起初,遇上危险,心中害怕,他只觉得肚子里发空。只觉得身子软弱得像发了烧一样,只觉得浑身难以动弹,要往前挪动一下身子的话只觉得两腿像麻木了一样僵硬。如今这种感觉都没有了,他该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爽爽利利的。有些勇敢的人就是这样,一开始往往很容易害怕,但是后来就只剩下了这针刺一般的感觉。他现在临到危险,就还剩下这么一个反应(不算出汗这一条,他知道这一条是永远免不了的),而且现在这种反应也不过是起了个报警的作用,如此而已。
他向那边的树下望去,那个戴草帽的人现已坐在人行道边上了。恩里克正站在那儿窥望,忽然阳台的砖地上落下了一颗石子。他在墙脚边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伸手到床下去探了探,还是没有。正跪在那儿,又是一颗小石子落在砖地上,弹起来滚到了阳台边上的角落里,蹦到了街上。恩里克终于把前一颗石子捡到了。那是一颗普通的小卵石,摸上去很光滑,他就放进了口袋,走进屋里,下楼到后门去。
他闪在门的一边,从枪套子里拔出那把科尔特枪来,沉甸甸攥在右手里。
〃胜利,〃他很轻很轻地用西班牙话说,好像嘴巴很不屑于说这两个字似的,随即光着脚板悄悄溜到了门的另一边。
〃属于应该得到胜利的人,〃门外有个人说。这回答暗号的是个女声,话说得很快,嗓音带些颤抖。
恩里克拔去了两道门闩,用左手开了门,右手依然紧握着科尔特枪。
门外乌黑一片里有个姑娘,提着只篮子。头上还裹着一方头巾。
〃你好,〃他招呼过一声,就关了门,上了闩。黑暗里他听得见她在喘气。他接过她的篮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恩里克,〃她也唤了一声,他看不见她两眼都发出了光芒,也看不见她脸上是怎么个表情。
〃来,上楼去,〃他说。〃前面有人监视。你被他看见了没有?〃
〃没有,〃她说。〃我是穿过空地过来的。〃
〃我领你去看。跟我到阳台上去。〃
恩里克提着篮子,他们一起上了楼。他把篮子在床边一放,走到阳台口上一望。那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的黑人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恩里克轻声说。
〃原来怎么样?〃那姑娘问,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也朝街上望去。
〃原来他已经不在了。有些什么可吃的?〃
〃真对不起,让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待了一天,〃她说。“真是莫名片妙,非得让我等天黑了再来。我是巴不得就来,整整捱了一天。〃
〃让我待在这儿本身就是莫名片妙。天还没亮他们就把我从船上带来,丢在这所有人监视的房子里,只告诉我一个联络的暗号,一点吃的东西也没给。我总不能拿暗号当饭吃吧。反正这所房子有其他原因受到监视了,把我丢在这里实在是不应该。还要叫我尝这种十足的古巴风味!可当年我们至少饭还有得吃吧。你好吗,玛丽亚?〃
她在黑暗里亲了亲他的嘴,亲得那么热烈。他感觉到她丰满的嘴唇紧紧贴着自己的嘴唇,感觉到她的身子偎在自己身上哆嗦,这时他背上的后腰处却起了一阵剧烈的刺痛。
〃哎哟!小心点儿。〃
〃怎么啦?〃
〃小心我的背上。〃
〃背上怎么啦?受了伤啦?〃
〃真应该让你看看,〃他说。
〃现在就看好吗?〃
〃回头再看吧。我们得先吃点东西,离开这儿。这儿是存放什么东西的?〃
〃东西多啦。四月失败以后留下的东西都存放在这儿。以备将来再用。〃
〃遥远的将来,〃他说。〃他们知道这儿受到监视了吗?〃
〃肯定不知道。〃
〃都有些什么呢?〃
〃有一些原籍的步枪。还有成箱成箱的弹药。〃
〃应该在今天晚上就把东西全部转移出去。〃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我们得要做好几年的工作,才会再需要这些东西。〃
〃你喜欢这醋渍油炸鱼吗?〃
〃真好吃,来坐近点儿。〃
她挺起腰来偎在他怀里,一只手搁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抚着他的脖颈儿,边唤:〃恩里克呀,我的恩里克呀。〃
〃碰我得小心哪,〃他连吃带说。〃我的背可碰不起。〃
〃你不打仗回来了,心里高兴吗?〃
〃这我还没有想过,〃他说。
〃恩里克,楚丘怎么样了?〃
〃牺牲在勒黎达①了。〃——
①勒黎达和下文的特鲁埃尔都是西班牙的地名——
〃菲利佩呢?〃
〃牺牲了。也是在勒黎达。〃
〃那阿尔图罗呢?〃
〃牺牲在特鲁埃尔。〃
〃那维森特呢?〃她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双手这时也已经握在一起搁在他腿上了。
〃牺牲了。是在塞拉达斯一仗中攻过公路的时候牺牲的。〃
〃维森特是我的兄弟啊。〃她如今已是直僵僵独自坐着了,手也从他身上抽回来了。
〃我知道,〃恩里克说。他还是吃他的。
〃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啊。〃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恩里克说。
〃我一直不知道,他可是我的兄弟啊。〃
〃我真抱歉,玛丽亚。我不应该这样直嘴快口的。〃
〃他牺牲了?你肯定他牺牲了?不会是传闻吧?〃
〃我可以告诉你:活着的只有罗赫略,巴西利奥,埃斯特万,费洛,加上我五个人。其余的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恩里克说。
〃叫我怎么受得了呢,〃玛丽亚说。〃你想想,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这事多说也没有用。人都已经死了。〃
〃倒不单单因为维森特是我的兄弟。自己的兄弟牺牲我倒还舍得。可他是党的优秀分子啊。〃
〃是的。他是党的优秀分子。〃
〃真不值得。把精华都毁于一旦。〃
〃不。值得的。〃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这简直不像话嘛。〃
〃不。是值得的。〃
这时候她哭了,恩里克还是吃他的。〃别哭,〃他说。〃当前重要的是得考虑一下,我们该怎样工作,好顶他们的缺。〃
〃可他是我的兄弟啊。你还不理解吗?是我的兄弟啊。〃
〃我们大家都是兄弟。有的牺牲了,有的还活着。他们现在派我们回国,好保存下一些力量。要不那真要弄得一丁点儿都不剩了。不过工作我们还是得继续做。〃
〃可他们怎么会都牺牲了呢?〃
〃我们编在一个突击师里。所有的人非死即伤。我们这几个没死的人也都挂了彩。〃
〃维森特是怎么牺牲的?〃
〃他是在越过公路的时候,被右边一座农庄房子里的机枪火力撂倒的。那座房子里的火力点把公路全封死了。〃
〃你当时也在那里?〃
〃在。我带领一连。我们在他的右侧。我们虽然还是把那座房子拿了下来,可花了相当时间。那里的敌人有三挺机枪。两挺在宅子里,一挺在马棚里。很难逼近。我们只好调一辆坦克上去,朝窗子里开火,这才把最后一挺机枪打了下来。我损失了八个弟兄。代价太大了。〃
〃那是在哪儿的事?〃
〃塞拉达斯。〃
〃这个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你不会听说的,〃恩里克说。〃这一仗没打胜。将来谁也不会知道的。维森特和伊格纳晓就都是在那里牺牲的。〃
〃你说这种事值得吗?那样的人才,特地到外国去打败仗,牺牲性命,这值得吗?〃
〃玛丽亚,说西班牙话的地方怎么好算是外国呢。只要是为自由而死,死在哪里都一样。当然,我们应该尽量避免牺牲,争取活下去。〃
〃可你想想,都牺牲了什么样的人才呵——到老远的地方—…又都打的是败仗。〃
〃他们不是特地去牺牲的。他们是去斗争的。牺牲,不过是个偶然的现象。〃
〃可都是打的败仗。我的兄弟是打败仗牺牲的。楚丘是打败仗牺牲的。伊格纳晓也是打败仗牺牲的。〃
〃这些都只是个局部。我们的任务,有些其实是办不到的。也有不少虽然看似办不到,结果却完成了任务。可是,有时候侧翼部队没有及时配合出击。有时候又缺少火炮。有时候接受了任务却没有足够的兵力——比如在塞拉达斯就是这样。由于这种种原因,就打了败仗。但是归根结底这可不是什么失败。〃
她没有答茬儿,他也吃好了。
这时树梢头的风已经很大,阳台上觉得冷了。他把碗碟在篮子里放好,拿餐巾揩了揩嘴。他擦干净了手,伸过去搂住了姑娘。姑娘在哭呢。
〃别哭,玛丽亚,〃他说。〃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正视现实吧。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有些什么事情要做。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她没有吭声。借着街灯的光,他看得见她的脸色:两眼直瞪瞪瞅着前方。
〃我们的那一套空想主义必须收起。这个地方,就是那种空想主义的一个典型例子。我们的恐怖主义行动必须停止。我们的行动必须保证今后再也不重犯革命冒险主义的错误。〃
姑娘还是没有吭声,他望着她的脸,这多少个月来他一直想着这张脸,除了工作以外要是还能想点儿什么的话,就总是想着这张脸。
〃你的话就像本本上说的,〃她终于说了。〃不像人话。〃
〃对不起,〃他说。〃我得到的教训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