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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海明威文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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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扛枪的人在剥狮子皮的地方,他可以发现,她是看得到事情的全部经过的。他们坐在那儿,他的妻子向前凑出去,把手放在威尔逊的肩膀上。他扭过头来,她从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亲了亲他的嘴。

“唷,啊呀,”威尔逊说,他那张天然的红脸更红了。

“罗伯特·威尔逊先生,”她说,“美丽的红脸儿罗伯特·威尔逊先生。”

接着她又在麦康伯身旁坐下来,扭头望着对岸狮子躺着的地方,它的两条前腿朝天伸着,皮已经剥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肉和腱子瓣儿,还有鼓起来的白肚子,黑人们在刮掉皮上的肉。扛枪的人终于带着又湿又沉的狮子皮走来,在上车以前把皮卷好,爬上了车以后把皮拉上来,汽车开了。没人说一句话,他们一路回转营房。

这就是狮子的故事。麦康伯并不知道,那头狮子在发动突然袭击前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它在袭击的时候,一颗初速每小时两百英里的.505子弹以难以置信的猛击打在它的嘴上,它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后来,它挨了第二下非常厉害的打击,后半身已经被打坏,还向那个发出砰砰的爆炸声、把它毁了的东西爬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它这么做。威尔逊倒是知道一点儿,他只用一句话来表达:“呱呱叫的狮子。”但是麦康伯也不知道,威尔逊对这些事有什么感觉。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有什么感觉,只知道她同他闹翻了。

他的妻子以前也同他闹翻过,但是从来没有闹得不可收拾。他挺有钱,而且还会更有钱;他知道,即使现在她也不会离开他的。这是他真正知道的几件事情中的一件。他知道这件事,知道摩托车——这是最早的事——知道汽车,知道打野鸭,知道钓鱼,鳟鱼啊、鲑鱼啊、大海鱼啊,知道书上的性爱故事,许多书,太多的书,知道所有的球场运动,知道狗,不怎么知道马,知道紧紧抓着他的钱不放,知道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干的大多数事情,还知道他的妻子不会离开他。

他的妻子一直是一位大美人儿,她在非洲仍然是一位大美人儿,但是在美国,如果她想离开他,过更阔气的日子,她这位大美人却再也不够大了;她知道这个情况,他也知道。她已经错过了离开他的机会,他知道。如果他同女人打交道比较有办法,她也许会开始担心,怕他另外去娶一个美丽的妻子;但是她对他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压根儿用不着为这事担心。再说,他宽宏大量,如果说,这不是他的致命的弱点,那么,似乎就是他最大的优点了。

总的说来,他们被认为是一对比较幸福的夫妻,他们就是属于尽管经常谣传要散伙、但是从来没有实现的那一类夫妻;正象有一个社交生活专栏的作者所写的,不是仅仅为了要给他们的非常受人羡慕和始终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添上一层惊险色彩,他们才深入到被称为最黑暗的非洲的那一部分地方来打猎,这是一片黑暗的大陆,直等到马丁·约翰逊⑩夫妇才在许多银幕上把它放映出来。他们在那里猎取狮子啦、野牛啦、象啦,还给自然史博物馆收集标本。同一个专栏作者过去至少有三次报道过,他们濒于分离,他们也确实是这样——

⑩马丁·约翰逊(MartinElmerJohnson,1884—1937):美国电影摄制者,专在非洲拍摄原始生活;他为美国自然史博物馆拍摄了大量反映即将消失的非洲原始生活的影片。他的妻子奥莎·海伦(OsaHelen)同他一起工作,并且在他去世以后,继续这项工作。

但是他们总是言归于好。他们有健全的结合基础。玛戈长得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同她离婚;麦康伯太有钱了,玛戈也不愿离开他。

弗朗西斯·麦康伯不去想那头狮子以后,睡着过一会儿,醒了一阵,接着又睡着了,现在约摸清晨三点钟,他在梦中突然被那头脑袋血淋淋、站在他面前的狮子吓醒,心怦怦地乱跳,留神听着;他发觉他的妻子不在帐篷里另一张帆布床上。他躺着,醒了两个钟头,放不开这件事。

两个钟头以后,他的妻子走进帐篷,撩起蚊帐,舒适地爬上床。

“你上哪儿去了?”麦康伯在黑暗中问。

“唷,”她说,“你醒了吗?”

“你上哪儿去了?”

“我刚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干的好事,真该死。”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上哪儿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倒是这种事的一件新鲜名称。你是一条骚母狗。”

“唔,你是一个胆小鬼。”

“就算是吧,”他说,“又怎么样呢?”

“拿我来说,没什么。可是请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因为我很困。”

“你认为,我什么都会忍受。”

“我知道你会的,亲人儿。”

“嘿,我受不了。”

“亲爱的,请别跟我说话吧。我困得很哪。”

“不能再干这种事啦。你答应过不干了。”

“唔,现在又干了,”她柔情蜜意地说。

“你说过,咱们要是这次出来旅行的话,绝不会有这种事情。你答应过。”

“不错,亲爱的。我是这么说过的。不过,这次旅行在昨天给毁了。咱们不必去谈它吧,好不?”

“你只要有机可乘,真是一刻也不等啊,对不?”

“请别跟我说啦。我很困,亲爱的。”

“我要说。”

“那么,别缠我,因为我快要睡着了。”接着,她确实睡着了。

天还没亮,他们三个人全坐在桌子旁吃早饭了;弗朗西斯·麦康伯发现,在他憎恨的许多人当中,他最最憎恨的是罗伯特·威尔逊。

“睡得好吗?”威尔逊一边在烟斗里装烟丝,一边用喉音问。

“你睡得好吗?”

“好极啦,”这个白种猎人告诉他。

你这畜生,麦康伯想,你这神气活现的畜生。

原来她进去的时候把他闹醒了,威尔逊想,用没有表情的、冷静的眼光望着他们两人。唔,他干吗不让他的妻子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呢?他把我当什么玩意儿,一个该死的石膏圣徒像吗?谁叫他不让她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呢。这是他自己的过错。

“你认为咱们找得到野牛吗?”玛戈一边问,一边用手推开一盆杏儿。

“碰巧能遇上,”威尔逊说,对她微笑,“你干吗不待在营房里?”

“我才不干哪,”她告诉他。

“干吗不吩咐她待在营房里?”威尔逊对麦康伯说。

“你吩咐她,”麦康伯冷冷地说。

“咱们不要什么吩咐,”玛戈转过脸去,非常高兴地对麦康伯说,“也不要傻头傻脑,弗朗西斯。”

“你做好出发的准备了吗?”麦康伯问。

“随时都行,”威尔逊告诉他,“你要你太太去吗?”

“我要不要有什么不一样吗?”

真糟糕,罗伯特·威尔逊想。真是一团糟。唉,事情总是会闹成这个样。到头来,事情总是会闹成这个样。

“没什么不一样,”他说。

“你能肯定,你不喜欢跟她一起待在营房里,让我出去打野牛吗?”麦康伯问。

“这不成,”威尔逊说,“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胡说。”

“我没胡说。我感到厌恶。”

“厌恶,这不是个好词儿。”

“弗朗西斯,请你说话尽可能通情达理点,行不?”他的妻子说。

“我说话真他妈的太通情达理啦,”麦康伯说,“你吃过这么脏的东西吗?”

“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头吗?”威尔逊沉着地问。

“也不比别的更不对头。”

“我会叫你安心的,小伙子,”威尔逊非常沉着地说,“桌子旁侍候吃饭的仆人有一个懂一点儿英语。”

“叫他见鬼去吧。”

威尔逊站起来,一边抽烟斗,一边踱过去,用斯瓦希里语对一个站着等他的扛枪的人说话。麦康伯和他的妻子坐在桌子旁。他盯着看他的咖啡杯。

“你要是大吵大闹,我就离开你,亲爱的,”玛戈沉着地说。

“不,你不会。”

“你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

“你不会离开我。”

“对,”她说,“我不会离开你,可你得规矩点。”

“我规矩点?说得真妙。我规矩点。”

“可不是。你规矩点。”

“你干吗不试着叫你自己规矩点?”

“我试了这么久啦。好久好久啦。”

“我讨厌那个红脸畜生,”麦康伯说,“我一看见他的人影儿就恼火。”

“他真的很可爱。”

“啊,别说啦,”麦康伯几乎嚷叫起来。这当儿,汽车开过来了,停在就餐帐篷前;驾驶员和两个扛枪的人下车。威尔逊走过来,望着坐在桌旁的那一对夫妻。

“去打猎吗?”他问。

“去,”麦康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去。”

“带一件毛线衣比较好,汽车一开会凉的,”威尔逊说。

“我会穿上皮上衣,”玛戈说。

“那个仆人取来了,”威尔逊告诉她。他上车,坐在驾驶员身旁;弗朗西斯·麦康伯和他的妻子一声不吭,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但愿这个蠢货没想到在背后把我的脑袋打烂,威尔逊暗自想着。女人在打猎队里真是麻烦。

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汽车吱吱嘎嘎地向下开,从一个尽是卵石的浅滩上渡过河,接着往上开,盘上陡岸,威尔逊上一天就吩咐在那里开出一条路,所以他们可以开到对岸这个象猎苑似的长着树的、地形起伏的地方来。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威尔逊想。露水很重;汽车轮在野草和矮树丛上滚过去的时候,他能够闻到碾碎了的蕨薇的气味。这象是马鞭草的气味;汽车开过这片人迹不到的、猎苑似的地方,他喜欢这种清晨的露水气味、碾碎了的蕨薇气味和在清晨的雾中显得黑魆魆的树干。他现在不再去想后面座位上的那两口子,在想野牛了。他找的野牛白天待在尽是泥浆的沼泽里,在那里是不可能打到的,但是在夜晚它们在这一带的空地上找东西吃;他要是能够用汽车把它们同沼泽隔开,麦康伯就有一个好机会在空旷的地方打到它们。他不愿意同麦康伯一起在树荫稠密的隐蔽的地方打野牛。他压根儿不愿意同麦康伯一起打野牛或者别的野兽,但是他是一个职业猎人,他这一辈子已经同一些难得遇到的人一起打过猎了。

如果今天他们打到了野牛,那么就只差犀牛了;这样,这个可怜的家伙就会结束他的危险的游戏,事情就可能好办了。他不会再跟那个女人有什么交道;麦康伯呢,也会把这件事忘掉。看样子,他以前一定经受过许多回这种事情。可怜的家伙。他一定有办法忘掉它。唉,这是这个可怜的孱头自己的该死的过错。

他,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一张双人帆布床来到打猎队,用来应付他可能碰到的艳遇。他从前陪过一些顾客打猎,那是一些生活放荡、花天酒地的不同国籍的人,那一伙中的女人如果不同这个白种猎人在一张帆布床上睡过觉,就感到她们花的钱不值得。他同她们分手以后,就瞧不起她们,尽管她们当中有几个他当时还算喜欢,不过他是靠这种人过活的:只要他们雇了他,他们的标准就是他的标准。

在一切方面,他们就是他的标准,不过枪法却不在内。对于打猎,他有他自己的标准;他们要是不遵守这些标准,尽可以另外雇人去陪他们打猎。他也知道,他们全都因为他的这种态度才尊重他。不过,这个麦康伯是个古怪的家伙。他不怪才有鬼哪。再说,他的妻子。唔,这个妻子。是啊,这个妻子。嗯,这个妻子。得了,他已经把这一切全撇开了。他扫了他们一眼。麦康伯坐着,绷起了脸,一副气冲冲的模样。

玛戈呢,向他微笑着。她今天看上去好象更年轻、更天真、更娇嫩,不象平时那样显露出一种做作的美。她心里在想什么,那只有天知道,威尔逊想。昨天夜晚,她说话不多。一想到这件事,看见她就高兴。

汽车爬上一个坦坡,一路穿过树林,随后开进一片长着野草的、象草原似的空地,沿着空地边缘,在树荫下开着,驾驶员放慢速度,威尔逊仔细地察看这片草原和它最远的边缘。

他吩咐停车,用双筒望远镜观察这片空地。接着他向驾驶员示意继续开车,汽车慢腾腾地开起来,驾驶员避开一个个疣猪洞,绕过一座座蚁山⑾。接着,越过空地望去,威尔逊突然转过脸来,说:“我的老天,它们在那儿哪!”——

⑾蚁山:非洲的蚂蚁能借一段枯树桩作柴架,用土粒堆起几丈高的土山。

汽车迅速向前,威尔逊用说得很快的斯瓦希里语在对驾驶员说话,麦康伯向他指的地方望过去,看到三条庞大的黑野兽,又长又笨重,几乎是圆柱形的模样,就象是黑的大油槽车,在飞快地穿过开阔的草原的另一头的边缘。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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