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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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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啤睨梨园。
  有满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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