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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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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瞅,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唏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   

 本文出自 。。

 第七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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