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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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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并,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地挑—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半:谁吃大西瓜哎,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招徕中,眼神遗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楼着菊仙,人前十分地照顾:“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蒙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行。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甜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他只好又重复地问:“不唱了?”
  小楼答:“不唱了!”
  就这样,——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他更老了。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僻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伉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未了把二人赶走,下令:“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经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师父他——”
  他忙抖擞:“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喃喃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僻僻啪啪声响。
  对峙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个壮汉。来报喜:“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欢呼混成一片。
  菊汕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有,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氏原来有对联儿:功名富费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一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打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了是市面亡的橱窗,出现厂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佯,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偶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逼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你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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