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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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野蛮。
“……这就是最好的时候!”大卫结论性地说。他的长衫破旧,疲沓地垂挂在他上耸的肩膀上。围巾被虫蛀的洞眼在焉识的角度都能看得见。都饿成了这样,火气还下不去。
焉识错过了大卫前半句话,心想他别把那个茶杯碰到地板上,如今茶杯碎了就算了,茶叶却很贵。
“你同意吧?”
“嗯。”
焉识满怀希望,只要自己“嗯”了,不接着唱反调了,大卫就会告辞。
“那你今晚就写出来。我明天就给你拿到编辑部去。”《小说下载|wRsHu。CoM》
“写什么?”
“你刚才不是同意了吗?”
“我同意什么了?”
焉识虚汗都上来了。对于大卫,他陆焉识不止是壮丁,还是枪杆子。他正在给他压子弹,不知要去放谁的黑枪呢。
“侬这个人,太滑头了!”大卫哈哈大笑。
原来他说的“最好的时候”,是焉识向凌博士放黑枪的最好时候。他怎么能让大卫这样的人明白,他做什么事,写什么文章,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道德审美。或者说出于一种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会觉得不适,或者恶心。对,就是恶心。凌博士跟他观点不同,他们辩争得怎样激烈,那不妨碍他尊重凌博士的趣味。一旦要他陆焉识以大卫的形式去反对凌博士,他的道德趣味就被违反了,恶心就来了。
焉识模棱两可地说他会考虑大卫的建议。他的托词是刚坐了教务主任的交椅,工作还没有摸熟,等熟悉了再说。大卫用手指头点着他,笑呵呵的。意思焉识明白,是点破他的滑头。随大卫怎么想吧,假如他必须耍滑头才能保住自己的道德趣味,那就让大卫认为他滑头好了。
焉识那篇讽刺文章的影响很大,不少左倾作家渐渐跟上来,用类似的反讽笔调写政府和黑帮暗地勾结,贪占房产、仓库、厂房、机器的事。有一个剧社演出了在焉识的文章基础上编剧的讽刺喜剧,以上海当地的滑稽戏语言,在城市的好几个小剧场演出。越演越红火。焉识带了全家去看,一场子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焉识没有去向剧团讨要版权费用,第一他是用了化名登载文章的,版权该属于那个模拟人格;第二他不愿意做目标,招致恶棍们的注意。
恶棍们还是被惊动了。他们自己做的丑事自己是认得的,所以喜剧轰动不久,陆家便又响起急促的门铃声。门口的两个男人都是生面孔,跟上次的几个人比较,上次的应该是恶棍绅士了。这两个人连站相都没有,明着告诉你他们从小就不学好,祖祖辈辈缺乏正经人。两人也掏出政府印发的公文,跟上次几个人拿的公文稍微不同,红色印章是长方形。他们说有邻居揭发,这个宅子在抗战期间一直住的是日本间谍。所以政府不仅对宅子有权接收,连陆家的人是否通敌都有权怀疑。他们限陆家在三天之内收拾东西滚蛋,否则就会有一车警察来请他们滚蛋。
他们来的时候焉识在学校上班,听到电话里恩娘苍老的声音,他几乎认命了。他向他的美国校长请假,校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修女,在中国教了大半辈子书,租界被占领前夕回到美国,1946年又从美国回到上海。她马上准了他的假。他直接去了陈姓学生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当时跟着大学迁移到了重庆,内人和继母带着孩子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无法生存,是靠租房熬到战争结束的。把房子租给日本平民的上海人多的是,这不能成为抢占他们房产的理由。
陈姓学生这回眉头皱紧了。抽了半根烟之后他说,现在他们把陆家的房客说成是日本间谍,谁都无法推翻这个说法。
“陆教授,流氓要跟你捣蛋,你麻烦就大了。上次你靠贿赂赢了他们一手,他们为了受贿吃了你一记哑巴亏:现在上海人人都看了那个滑稽戏,流氓心里窝死了!这一记报复,你大概逃不脱。”
焉识从陈姓学生那里离开,让自己习惯一个念头,就是五代都是住自家房屋的陆家,要开始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了。上礼拜大卫·韦还让他投诚到无产阶级一边,一礼拜后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
回到家他发现客厅里冷清清的,残阳照进来,红木八仙桌面上一层浮灰看得很清楚。窗帘的环被拉脱一个,角落耷拉下来。人还没走,荒凉先出现了。他听了听,似乎人都在楼上。
他走到楼梯口,用夸张的正常嗓音对楼上说:“恩娘,我回来了。肚皮饿死了,晚饭烧了吗?”
婉喻的脸从楼上的扶手空隙露出。夫妻俩的脸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就那样对视,焉识也看出了不妙。他三步两步跑上楼梯,婉喻已经等在恩娘的卧室门口,手指紧急而微妙地指指室内。
一个脸色黄灰的恩娘躺在挑字枕头上。两手也是黄灰色,放在被子的浅粉色绉纱被头上,非常不洁的样子。恩娘很少洗被子,只用布的零头做一些被头,行在被子上。曾经画绢扇、执绢扇的手,老丑干枯得焉识不敢相认。它们在八年战争中做了什么,让孩子们一个个好歹健全地长大,焉识又恨不得膜拜这双手。婉喻对他耳朵说,恩娘觉得不舒服,已经不舒服一下午了。
焉识也对着婉喻耳朵问,有没有去请医生。恩娘这时微微睁开眼睛,说请什么医生?用不着的。就是太累,浑身没力气,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她土也埋到眉毛了,自己还不能做自己的医生吗?
焉识也就不坚持了。但他很快就要发现他的不坚持是个大错误。
“人活着就好。”恩娘把她老丑的手向焉识的方向伸了伸,焉识马上轻轻把它握住。“人活着需要几样东西呢?需要没几样的。”恩娘反而来劝慰焉识,手在焉识的手心里坦荡荡摊着。
好像恩娘在身体不舒服的时间里脱了世俗。焉识说好的,他想得开的:人活着最要紧。恩娘的嘴巴还想说什么,但太吃力了,就那样半张着停住。她的嘴唇没有一点颜色,眼皮内侧却红红的。恩娘对焉识和婉喻打了个手势,说婉喻你带焉识去吧,还有一小块松糕,给他做点心吃。这么多年来,这是恩娘第一次把焉识交给婉喻,对他们两人单独相处表现得那么大方。
等焉识吃了恩娘两天前做的松糕,回到楼上,恩娘已经咽气了。她最终还是没有想开。陆家的房子怎么就丧失在她这样一个能干聪明的陆家儿媳手里。她因为想不开才引发了心脏病和其他一切不清不楚的大小毛病。
焉识走下楼来,低着头跟婉喻说:“恩娘走了。”
婉喻看着他,心想他是什么意思?恩娘过去的“走”是有名的,跟她抬杠她要走,夫妻俩亲密一点她也要走,焉识刚说的“走”和原先的“走”是不是一回事?她扔下手里正在洗的蒸笼,飞快地跑上楼梯,看看到底是焉识还是自己造成了恩娘这一回的“走”。
焉识在楼下很快就听见楼上爆发的哭声。这样的大哭不太像婉喻的声音。焉识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脑子里的念头东零西散。这楼梯上过两天响的就是别人的脚步了,好在恩娘听不见了。恩娘就冲这一点也想一走了之。她这一走,葬送陆家最后房产的罪人就不是她了。
焉识和婉喻把恩娘的去世写了讣告,登报的登报,寄亲戚的寄亲戚。出殡的日子定在两个礼拜之后,因为必须等到焉识弟弟的一家从比利时赶来。恩娘去世的第二天,陈姓的学生来了,说他想到了一个保住房产的办法,可以试一试。焉识说算了,他已经准备搬家了。陈姓学生说,陆教授不妨先试试他的办法,放弃总是可以晚些放弃。
陈姓学生的办法是请焉识的美国朋友帮忙。在三天里把房子卖给那个美国朋友,当然,买房子的钱必须要由焉识筹足。陈姓学生可以打通关节,让过户手续在一两天内办完。现在美国人是蒋介石的靠山,政府不愿意得罪他们。等事态平息了,他们再把过户手续办回来。焉识的损失将是两笔过户费用和不可免的请客送礼费用。
焉识摊开双手,对学生说:“陆老师现在是一贫如洗。人一穷不说没有美国朋友,连中国朋友都快要没了。”
等到陈姓学生走了后,焉识突然想到自己的校长。校长跟美国大使馆的许多官员,以及美国驻军的高级将领都是朋友,并且,她是个好心肠的老太太,也许肯帮焉识这个很难帮的忙。校长的心肠马上被证实是真好。她说帮这样的忙是一句话的事情。国民党的腐败和地痞的无赖,她太领教了,因此她非常钦佩焉识的勇气,写出那样的话剧。
焉识赶紧解释,话剧绝不是他写的。老太太诡笑一下,说她又不会去告发焉识的。焉识想,连这个美国老太太都知道了那个滑稽戏跟焉识有关,还想瞒那些流氓恶棍?焉识没有像李公仆、闻一多那样,在昆明给暗杀,没有像台湾“二·一八”的本土人一样,被接收大员们成片屠杀,已经是非凡幸运了。
焉识得到了老太太校长和陈姓学生的帮助,在流氓们给的三天限期之内办完了过户手续。接下去的故事发展,是老太太转告焉识的,因为焉识和全家暂时搬进了老太太的亭子间。两个流氓一按门铃,见到的是一个美国老太太,以为走错了门,愣了一会儿问老太太懂不懂中文,老太太又是耸肩又是摇头。他们没有办法,只好走了,等他们再来的时候,不止是老太太一个人了;老太太把陆家的房子布置成了一个小型客栈,租给了几个短期驻沪的美军军官。流氓们这次是带了翻译的。他们通过翻译问此处房产属于谁,军官说这是美国人买的房子。流氓请他们拿出地契和战后的接收委员会的房产登记表。军官们说在美国房产属于个人经济秘密,不能轻易透露,只能在法庭上透露。军官们欢迎他们上国际法庭。
焉识听了老太太的转述,心想恩娘是对的,他是个没用场的人。打仗把很多人的用场打出来了,包括这个老太太。
在恩娘的葬礼上,他和弟弟一家团聚了。弟弟有四个孩子,老大的法文名字叫皮埃尔,十九岁,善文学,偏爱中文。他跟焉识这个大伯非常投缘,听大伯讲中国历史和诗词能三小时不动弹。全家离开上海回比利时的时候,留下了食品、衣料、皮鞋、药品,和皮埃尔。
第十九节 绝食
整个劳改农场在1964年秋天都在说我祖父陆焉识绝食的事。就是他嘛,人们说,那个跑了又自首的老几!只有被关在黑号子里的老几不知道自己在绝食。他只是不想吃饭。每次他正在号子里穷凶极恶地盲写,洞口突然打开,递进来一盆糊糊和一个插在糊糊刮子上的馒头,他都快忘了它们是什么。他开始撞墙了;不是存心的,就是在一片漆黑里走偏了方向。这在过去也没有发生过。因为他对方向的记忆是不受黑暗阻挡的,几乎是凭着生物电来记忆的。
他撞了第一次墙,第二次、第三次……就接着发生了。一撞墙就把他撞乱了,生物电撞短了路。所以有了第一次撞墙,下面撞墙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刚起来,就撞上了。他倒在微微冒汗的地面上,想到重庆那个半地牢里终年冒冷汗的墙壁,以及壁缝里拱出的小生命,一只只百脚虫、一个个团起身就团成一个小球的西瓜虫……可惜这里什么小生命也没有。
老几的绝食成了对抗行为,成了大事件,所以不得不处理一下了。老几被拽到黑号子外面的时候,围着他的人都一声不吭。他眼睛睁不得,试了两次都不行,一睁开就疼得要瞎。他就那么闭紧双眼,围着他的人在轻声议论他也理会不了,但脸上尽量对他们摆出随和礼貌的笑容。鼹鼠的笑容。
“看这老小子,身上咋都是青的紫的呢?……”
“绝食会不会让人青一块、紫一块?”
“这老小子,闹饥荒那两年的时候他怎么不绝食,剩下定量大家分吃了?”
“那时候绝食省事儿,反正离绝食就差那一口食儿!”
老几心想,他们怎么一口一个“绝食”?他老几什么时候绝食了?他倒是绝眠了。因为他盲写写得太忙,一共多久没睡觉他都忘了。他开始是记得的,但后来觉得记得反而没好处,就存心不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倒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日子全过乱,过瞎。开始他恐惧日子会过瞎,过乱,越有这样的恐惧,时间就越显得漫长难耐。后来就好了;他学会了过黑暗的日子。他想告诉这些人,他可忙了;有时候一个句子在黑暗里一遍遍被修整润色,他从文那么多年,第一次发现句子有那么大的修整润色空间。他要很有计划地花费他的时间,不然他剩下的时间不够写他要写的作品了。
他被抬起来,又被撂下。谭队长从远到近,一边进来一边大喊:“操,谁让你们出来的?!都回去学习‘四清’文件!”
老几感觉自己已经躺在了担架上,晃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