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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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位置上,他“义”字当头的士人作风,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孙岳病重时,徐永昌成为国民第三军的代理军长,遇事仍然处处推举孙岳。归附阎锡山后,他认为北伐成功,中国不需要内战了,于是自解兵权。做了山西省主席后,他的国民第三军旧属建议趁阎锡山不在山西这个机会,重组旧部军队,或者在重要机关安插“自己人”,以掌握山西的实权。徐永昌一口拒绝了,“我们是要做事,只问能做事不能,非组织机关用几个自己人才是做事。现在都是人人叫苦时代,在别人如办丧事的时候,我们亦万不可办喜事。”他没有乘人之危,令山西保持了稳定。当然,阎锡山在此处也留了一手:让自己的亲信杨爱源做徐的副手。
无论是立身还是治军,徐永昌都显得相当严正。孙岳吸大烟,而徐永昌终身不吸,并且连纸烟都不碰。约束部下也一样严,在他的军队中,绝对禁赌、禁大烟、禁扰民。不过,严正不意味着谢绝性情。比如他在军中并不禁止部下喝酒,理由是人到了20岁以后,就很难有“天人交泰”的状态出现,要达到这种状态有两个途径,一是靠学问,一是靠饮酒。但学问修养到“天人交泰”的境界,很难,而饮酒是最方便的途径。徐永昌一生出入各种上流社会的场合,他感慨道,“这所谓上等社会,如果使无酒,可能真听不到一句率直的话,极而言之,我们这民族要无酒,恐怕连今天的局面亦没有。”
晚年张学良这样回忆徐永昌:“这军人当中啊,我最佩服徐永昌,跟我的脾气差不多。打了败仗了,他跟我讲他干什么呢,他什么嗜好都没有,麻将也不打,酒也不喝,专门喜欢跟女人扯淡,最喜欢女人。他在郑州的时候,已经打败了,那时候国民政府军都来了,他带着山西军队和冯玉祥的军队在前线作战,军队都退了,他老先生还跟那女的在一块堆儿扯,那个女人哭,舍不得。”这一史料,为世人了解徐永昌的性情提供了一个侧面。
徐身上的士风,使他赢得了各巨头的尊重。他告诫内弟刘步瀛:“要决心在社会做事,必先拿定个帮人的主意,与人同事,必决心不做第一个露脸人。”他并不认为位居他人之下是坏事。有一次,他和孙岳等人讨论何为人才。孙岳认为“居人下者无人才”,徐永昌不同意:“人生短暂,是否人才,何能以一时权位衡量,要能在历史上认定才算。我们读史,至伊尹放太甲,周公辅成王,试想他们君臣之间孰为人才,或者说何者才高?孔子栖栖遑遑,周游列国,未得其位,而史迁称之为‘至圣’,后代帝王尊之为‘先师’,民间社会奉之为‘素王’,岁时祭祀,庙食千秋。假如当时有人以其无权无位,谓非人才,岂不大谬!”
这似乎不是军人而是儒生的言语了。在军阀割据的丛林里,这一套“旧理念”当然无法令人心悦诚服。于是说来说去,他始终没能说服孙岳等人,大家都说他迂腐。最后他认为不能谈下去了,就结束话题:“这也许是我不懂革命的原因。”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九一八事变”前夕,张学良因伤寒住进了协和医院,尽管有病在身,他还是不忘解决背上的芒刺:阎锡山。他联合韩复榘向徐永昌施压,一定要阎锡山离开山西。韩复榘问徐永昌:“阎伯川为什么不走?”徐永昌答:“他多少年未出过门,一旦出去,感觉什么都不便,回来住着,没什么关系。”韩复榘告诉他:“我看不要教你作难,我已与张副司令说好,我的队伍即开石家庄,非要阎走不可。”
徐永昌坚决反对,张学良则不断向他施压。徐永昌于是多方请人游说张学良,一再表明阎锡山留在山西并非与中央对抗;同时派人到南京,缓和中央政府逼阎的步伐。这一招很奏效。事情拖到“九一八事变”发生,但张学良要求阎锡山离晋的愿望强烈得惊人,甚至事变发生后几天仍约见徐永昌商量此事。这时徐永昌的表现是,“心中有数,觉得此事并非敌国外患可比,已不值得注意。”对张的态度不置可否。
这个历史插曲让人看到了当时各种势力间的剑拔弩张,而徐的圆融,则令各方都有了缓和的可能。回忆起这段时期的人事纠葛,晚年徐永昌很感喟:“当时若非私交尚好,真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步。”
披览前籍,像徐永昌这样置身于各种对抗势力间仍然得到各方礼遇的人,是不多见的,唐代的柳仲郢是其中一个。晚唐时期,“牛李党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李商隐就是这场党争的牺牲品。柳仲郢则不同,他虽然先受知于“牛党”,其后又得到“李党”垂青,然而“李党”首脑李德裕并不因为柳的“牛党”出身而轻慢他,李德裕失势后,家族落魄潦倒,柳仲郢为李的侄子安排工作,改善待遇,“牛党”对此也不干涉。
柳仲郢官至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在仕途上都受到牛李两党礼敬,非常难得。其中,柳氏立身正、执法无私,是很重要的因素。史家陈寅恪感慨说:“君子读史见玉谿生(李商隐)与其东川府主(柳仲郢)升沉荣悴之所由判,深有感于士之自处,虽外来之世变纵极纷歧,而内行之修谨益不可或阙也。”
与柳仲郢一样,徐永昌也拥有“内行修谨”的质性。1916年,他开始记日记,此事一直持续到晚年。《徐永昌日记》和《蒋介石日记》一起,成为民国高级将领留赠给今人的珍贵史料,为史家注目。为何要记日记?徐永昌说:“记日记不但可以保留自身之经历,亦所以端正一己之行谊。这两年每觉范文正公‘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二语,只要其前一句即足,后一句似多事,盖此心既意识到恕人,即恐难于持久,终不免有不恕之一日。余本常人,只知求其在我,尽其天职,凭其良心,做其所应做的事而已,他非所敢知也。”
徐永昌的饬身之道与柳仲郢一样,都可以归结为这两句话——《论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孟子》:“反求诸己。”1930年春节,他和续娶的妻子给恩人徐椿龄拜年,见面时,妻子向老先生鞠躬,而徐永昌则行跪拜礼。出来后,妻子怪他为何不早说要行跪拜礼。他告诉妻子,行礼但求各自心安就行了,不一定都要跪拜,而自己行跪拜礼是因为一直以来都这样,不能因为有了妻子而变化。
他的恕道还施及自己厌恶的人,例如张作霖。对于张作霖,徐永昌多年来没有好感,“因他多年是纵兵殃国。”但张作霖死后,他还是前去致祭,理由是,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军炸死,“证明他扰民乱国而绝不卖国。”
恕人的同时是严于责己。国军取得台儿庄大捷后,徐永昌立即向蒋介石连发函电,建议蒋介石压一下全国上下对这次大捷的庆贺势头:
“军兴以来,失地数省,国府播迁,创巨痛深,至惨极酷。今恢复大业,百未谋一,而遽以小胜自喜,已非古圣戒惧之意,倘更有进于此者,将恐长人民浮嚣之风,而转为国际所窃笑也。”
“台庄之捷,固由于我之将士用命,而亦由敌之不即增援。敌之不即增援,非其实力不足,一以留兵备俄,一以意见纷歧,而或有内忧。设我宣传过当,予敌国体上以难堪,则彼将上下同心,不顾一切,先以全力对我。敌势尚强,我协力御敌,且能获胜;彼协力对我,我岂易当?”
这些话语,在当时似乎显得不近人情。但后来的史实证明,这位常在照片中一脸凝重的军人所说的没有错,抗战之路极其艰苦。总体来说,徐永昌这种尽己恕人的士风,即便在升平之世都属难得。这是“旧中国”在他身上留下的底色,这种底色使得今人回看徐永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陆军一级上将”、“赴日仗节受降”这些标签。
寂寞身后事
哀莫大于忘本。——徐永昌《崞县徐氏族谱自序》。
大同是徐永昌成长地。1887年12月15日,他在山西崞县出生。由于生计维艰,他的父亲决定迁到大同谋生。还在襁褓之中的徐永昌,随着父母迁居大同。他对这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辛亥时清兵要到大同镇压革命,他拒绝随军回家乡打仗。
但今日的大同,找不到徐永昌当年的痕迹。
他的同乡后辈李玺林,则希望历史不要忘记这位将军。2014年8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与李玺林在上海相见。李玺林生于1965年,本科毕业于北大化工系,理工科出身的他,初时并不知道徐永昌。大概是2009年的时候,他到夏威夷度假,自此之后,他的生活与“徐永昌”这3个字紧密联系起来。
李玺林 图/杨磊
当年的受降发生地密苏里号战舰,退役后停泊在夏威夷。“我在密苏里号看到一个陈列,这个陈列对我很震撼,我在这样一个文件(日本降书)上看到了3个中国字:徐永昌。回国以后进一步研究他,发现他是大同人,跟我同一个地方出生,增加了我的自豪感,原来大同出了那么大一个人才!”
于是,李玺林开始留心这位乡先贤的所有事情:到台湾拜谒徐永昌墓,拜访徐永昌后人,与国内学者谈徐永昌,保存徐氏后人赠予他的徐永昌遗物。近年他一直推动大同建徐永昌纪念馆,并且与大同市原市长耿彦波详谈。刚开始时进展顺利,连地方都找好了。但随着耿彦波调离大同,此事完全停滞下来。
纪念馆原拟建在大同的鼓楼西街。李玺林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说,“鼓楼西街很古老,很多四合院。据大同的老人说,这个院子是徐永昌儿时游玩的地方。院子是耿彦波亲自批的。耿彦波走了以后,连具体执行的局长也换了,因为当时他没有写在文件上,所以这事情就没往下做。当时都想好了,就一个四合院,有些展览,有些喝茶的地方。”
2014年,《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来到山西省大同市。此地在8月份就已凉意阵阵,干燥的空气以及野阔天低的环境,与徐永昌的军人身份天然相得。在大同市民俗馆馆长赵佃玺的带领下,记者来到鼓楼西街,看到李玺林所说的拟建纪念馆的地方,只是几间破败的平房,并无动工的迹象。在这块地方的附近,有几间年龄过百、无人居住的老房子。赵佃玺说,这里是徐永昌与徐椿龄相遇的地方。房子还挂着中国特色的横幅,上写“文化”二字,行人经过,罕有寓目。
山西大同,兴国寺周边是徐永昌当年为大同人修建的义冢,现在成为大同市退休老干部活动中心和住宅图/本刊记者 梁辰
为了纪念馆的兴建,李玺林想出了许多办法。他拿着徐永昌老部下赵正楷编撰的《徐永昌传》,分赠给认识的人。这本书分平装和精装,平装本送给媒体,精装本送给老板如一些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他希望这些人能出资帮建徐永昌纪念馆。书送出去,纷如石沉大海。
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徐永昌,在自己的成长地遭逢寂寞,而他的父母相比起来似乎更为枯寂。徐永昌埋葬父母的地方,在大同兴国寺的旁边。当时那里是一块义地,专门供穷苦人家埋葬尸体用,几与乱葬岗无异。徐永昌做了军长后,回大同重修了父母的坟墓,并且整修、扩充义地,树起了两根华表与一块长碑,并且将这块义地买了来,以便贫民百姓埋葬亲属用。
现在,这块义地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围墙以及现代感十足的洋楼——这里是大同市退休老干部活动中心。李玺林对此很不理解,“把人的坟地给(盖楼了),这帮不信鬼的无神论者就能在人家的坟地上睡着……”徐永昌当年立的的长碑已经不见,两根华表只剩下一根还在矗立,另一根早已断了。李玺林说,“谁给弄断的呢,据说是建这个楼的施工单位拿着华表做工程的起降支撑,哐嚓华表断了,这根柱子躺在这里,但是华表上面最漂亮的一个狮子雕刻没了,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大同民间仍然流行着徐永昌的传说。受访的大同人向记者娓娓道来徐永昌的各种事情,在言语间,大同人为这位仗节受降的将军而骄傲。对待徐永昌,大同有着特有的冷淡与热切,两相交织,现实世界的倒悬感,胜过小说。
离开大同前一天,我到访大同民俗馆,馆长赵佃玺要赠我一幅字,内容由我定。我辞谢不得,想了想,说:“那就麻烦您给我题这两句吧:‘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感谢李玺林先生受访并提供图片资料。感谢大同地方志办公室原主任要子谨先生、大同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赵忠阁先生、大同民俗馆馆长赵佃玺先生受访。感谢李歆先生协助采访)
参考文献:徐永昌《徐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