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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蛇 作者:李碧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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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本文出自 。。

 第四节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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