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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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全觉得这位知州大人是好人。
可该来的,还是该来。吃了晚膳收起碗筷,知州大人换了一身大金官服,黑袍镶金,下摆瑞云。头戴二尺乌纱,神情肃穆的叩拜坐上之人。
“侯爷远到而来,下官有失远迎,望能恕罪。”
樊落也不多话,从腰际取出一块金牌,上刻“征远”二字,掷于地上,“借粮。”
于是,地上所跪之人腰背便不偻了,声音也亮了,同样掷地有声,回道:“无粮可借!”
“大胆!”方无璧上前喝了一声,“延误军机你可知罪?”
冷哼一声,那人直直的跪在地上,细瘦的身子像根笔直的竹杆一般,双眼暴睁,精光四射,“下官手中无粮可借!难不成要下官操着一身老骨头卖肉不成?”
李全一惊,满目惶恐。瞪着知州又瞪着将军,仿若刚才饭桌情形只是黄梁一梦。哪有孙子与爷爷?只有将军与下属。
“无粮?”樊落一脸淡然,眉眼未动的出身后之人,“赵四。”
“来咧!”赵兵头一脸痞笑走到前头,蹲下身,冲着知州说,“老头儿,别这么小气啊!你这沂福每年上贡数千两税银已是小数。每年纳上国库的存粮,也近上万石。昨个儿小的去这儿的花柳之巷逛了圈,呵呵,可套到不少消息啊……”
说到这,赵兵头突然面色一凛,收起痞相,双目似狼般,射着厉光!
“知州大人,三日之前,你命人搬空了府库上万石存粮!你,把它藏哪了?擅用军粮,知州大人,咱们可以说你勾结西狄,意图叛国吗?”
字字如箭,直射而来。
知州却瞥了一眼,冷冷哼着,“军粮?放屁!近几年沂府连年虫灾,这是用来防灾之用!何时成了你们的军粮?要征用?成啊!圣旨呢?”说完,又冲着樊落厉吼,“侯爷!您无旨行事,强征 国库灾粮,下官可否认为您这是谋逆之罪?”
樊落听了,这才稍稍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一脸刚毅,仿若又回到十数年前那位手持戒尺的先生。
而知州大人,自是怒目回瞪,仿若眼前不是他教过数载,当成自家孙子般的学生。而是,朝堂上不共戴天之仇敌……
李全在一旁看着看着,只觉心底阵阵发凉。方无璧和他说过,这知州是相爷的人。而相爷与将军在朝堂之上是恨不得在彼此心窝里插上一刀的死敌。
这情形,一介小兵相像不出。又不是杀父之仇,更不是夺人。妻女……仅仅是某些地方说不到一块儿去而已,哪来这么深仇大恨的?
于是,到后头他便不想。别人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只是,当看着前一刻还情同爷孙一脸和睦坐着吃饭的两人,现下,却如同水火互不相容。李全只觉得,这心自己揪得这么痛?
突然,这个傻小兵竟然不顾身份的冲上前去,跪在地上抓着那位老者的身晃着,“知州大人,借咱们粮吧!十万的弟兄,你嘴里十万的大金子民在挨饿啊!”
“李全!”方无璧见了以为他又闹事,连忙想上前抓回来,可哪知,却被樊落给抓个正着,动弹不得。
方无璧疑惑的盯着樊落,却被他眼中寒光一扫,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止了步。然后那人才又松手,用那对眉眼继续打量着眼前所跪两人。
“无粮?那侯爷您可以退!退到都城就有粮了!”知州回答的斩钉截铁,透过李全,逼视着坐上的樊落,“侯爷,下官眼不瞎耳不聋!这西狄怎么会打过来,你我心中自是一片明镜!”
这会儿,李全听了也浑身打颤,不敢看身后之人。翼州之战,并非如将军所说,西狄毁约挑起,而这幽州怕也是如此。
自始至终,散布传言说西狄来犯的是大金,让西狄背上黑锅率先起兵的是大金。于是,率先毁了十年盟约的,依旧是大金……
知州盯着李全的表情,带着讽笑,“是啊,能带在侯爷身边的俱是他亲近之人。小子,这仗是你家将军要打的,要讨粮,你向他讨去。”
“知州大人,”赵兵头嘴角挂笑,抖腿抱胸的似是地痞,可眼里,俱是沙场上的狠戾,“您好歹也是咱们将军的先生,看着他长大的……您就忍心,再看着他人头落地?”
知州身子一僵,也只有紧抓着他的李全感知到了。李全明白,去幽州驱敌是圣旨,打输了难办,不战而退,更难办!这是相爷与江爷,使得绊子,逃不得。
而眼前的老者却闭上双目,似是不愿看般,说出一句。
“翼州前年大旱,三月滴水未落,颗粒无收。数百村庄受到泼及,尸横遍野,满目疮夷。上千百姓饿死,渴死,上万子民流离失所。下河、祈苍、慕野等地,几尽灭村!”
声音一顿,这位老者依旧不愿睁眼,怕是睁眼,又是满目的惨剧。而李全,跟着他抖着身——他想起来了原先,他和妹子没这么清苦,可那次干旱连附近野食都无,近乎让自个儿以为得带着妹妹一起下地寻爹娘去了……
老者苍劲悲凉之音,又缓缓响起,“那时,朝中却无粮。为何?只因那官粮早被征远军带去南蛮,收复南夷!”
话音陡然一转,似是平地惊雷。“我与相爷,东奔西走,好不容易从幽州各地高价断粮想送去翼州,可谁知……”
猛的,眼前老者双目暴睁,血丝迸裂之际怒瞪着坐上将军,似是对着不共戴天仇敌一般,“可哪知,哪知整个州际之中连个可运粮的壮丁都无!为何?只因被征远军征去攻打西蛮!”
“……”樊落坐在上位,轻颔首。南夷之战耗时三年,让大金版图扩张千里,一跃为四国之首。
“侯爷!”知州猛的拍落李全搭在其肩之手,跪地前仆几步,“您不知!您不知!当您在南蛮边境奋勇杀敌酣畅掠境之时!您可知,我和相爷带着一群老弱妇儒,搬着灾粮赶至幽州之际,见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片修罗之境!人性泯灭,再无还转。地上野兽食人,天上秃鹫食人!甚至于连人……食其父,食其母,食其子……”
“侯爷!您承位十年便征战十年!今时今日,国库空虚,人丁薄乏!侯爷!这仗,不能再打了啊!为了黎民百姓!更为了大金国运,这仗真的不能再打了!”
说至最后,老者竟声声哽咽,捂着自己眼,趴俯在樊落的脚边,低声抽泣,“侯爷,退兵吧!别再挑起祸事,让百姓们过几年安生的日子吧!大金……快空了……”
最后数声,悲凄之意竟似绕染而上,在这大堂之中久久不散,充斥耳际,令李全只觉得胸口某处生疼生疼。
李全与妹子所呆小村紧邻幽州,才得以苟且。那,其他的呢?那时李全根本就无暇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将军与相爷之事,他并不介入,因为他以为那是在朝堂之上,与他这些百姓无关。可现下他才略微懂了些——朝堂之上,关乎着便是他这样的百姓!
于是,李全唯一能做的,便是呆呆的盯着那依旧端坐在主位望着伏在上的知州,神情淡然,不知在想什么。也似乎,无人能猜出他究竟在想什么……想到这,李全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荒,荒谬!”一暴吼打散了李全的思绪,方无璧气急败坏的冲至知州面前,对着他大嚷,“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你可知西狄数十年来一直对大金虎视耽耽,这几年修身养息之际怕早已储足兵力只盼有朝一日让他们的铁骑必将再次肆意践踏大金疆土!”
方无璧似是气急,抖着手直嚷:“可你,你们!你和丞相却只想着什么议和,贪图安逸!让我爹和樊兄如此为国殚精竭虑的,铲除隐忧的,可你们却,却……”
声音一哽,直指知州,“祈府知州,前礼部尚书禄游!你可知罪?”
“下官无罪!”禄游直起身,双目赤红,腰板直得仿若可驮天地,“下官和相爷为的是天下百姓!”
“那我们就不是?”方无璧反驳。大堂之上,唯他一人怒气冲天。而反观一旁赵兵头及军医等人,似是与将军一个模子一般,默然不语。
而李全,则是不知该说啥。只是任着两人前堂争吵,这眼依旧不离开将军,神色莫测。
直至方无璧又吼道,“只是一两个村子而已,数百人与大金子民相比,只是小……小事……”最后一声竟似噎着般,只因他无措的望着那平时憨傻的小兵,竟一脸怒意的瞪着他,双眼圆瞪,似是要生吞活剥一般。
方无璧心中一震,呆呆的看着小兵,剩下的话便噎入口中,怎么也发不出声——他觉得他的话似乎没错,可为何李全却……
正在此时,原本端坐堂前的将军突然起身,一袭锦衫纤尘不染,身姿颀长顶立于天地。他微垂首,望着禄游,问:“借?”
禄游眼中闪过一抹痛意,暗咬粮,“下官无粮可借!”
“……是吗……”突然,将军竟幽幽一叹,似是放下重担一般,“那,禄游,无用之物!”
“将军!”
“锵”一声,利剑出鞘,樊落执起长剑挥手竟自下而下直劈禄游!
“喂!傻子!”方无璧大叫一声,却为时已晚……
青锋三尺直劈禄游面门,后者仰面朝天,腊黄老脸神情翩转,似是悔意,似是痛意,又似是谓叹。
最终化为一片虚无,仰视堂上巨匾——以民为天。
“嘀嗒”数声,血珠沿着银亮剑身婉沿而下,直滴青砖。溅起红意似是绽放血莲,妖娆而诡媚。
樊落低首,李全抬头。四目相交之间,樊落知道为何这剑没有劈下——千钧一发,李全跪在禄游身前,双手紧握剑峰。
不悔
是李全挡下了那剑,双手伤痕尽裂,血珠滴落青砖之上,满目芬华。这,令樊落想起一物——幼时那只琉璃兔。
那个借母亲之手摔落的无用之物,迷离之光似是坠地星尘,同样的万般光华刺疼了樊落的眼。自那日起,他便只知这世间唯有两物——有用,及无用……
而此时,挡在自己剑下之人,究竟是有用,抑或无用?樊落不知……
“樊兄!”方无璧在一旁急了,他想提剑却又怕更伤了李全,结果焦急之下只能在一旁劝着,“这,这小子又犯傻了!你也知道他心软!老喜欢哭!”
可方无璧却未见,李全现下眼中除了愤恨之外,再无其他。
而区军医也似是看不过去一般,奔过来按住李全双腕,低喝着,“李全!快松手!你想这手废了吗?”
可李全却似听不见般,只是直直的盯着上端的樊落。盯着他那斜挑入鬓的眉眼,秀挺而立的鼻端,以及透着凉薄的浅色双唇……
李全神色闪烁,眼睑轻颤,渐渐的似是手中之痛终于弥盖全身,这眼中赤红才渐渐消去。
低首,李全不敢再望将军,双手依旧紧抓剑身,利刃入掌浑然未觉。只是闷着声,低嚷着:“将军,他是您的先生。他,是好人……”
樊落冷声回他,“只是无用之人。”
摇了摇首,李全也回,“将军,这人和物,不能只以‘有用’及‘无用’而分……”
“那如何而分?”
“……”李全没有应声,只因他也不知该如何分辨。
樊落见李全不答,也不多问,只是自高而下视着那头狗咬似的短发,又看着禄游脸上的那一片死寂……陡然之间,他松开了剑。
“赵四。”
“小的在。”
指着禄游,“曝于城下。”
赵兵头侧着脑袋,“将军,您的意思是让知州大人曝晒于城门之下吗?罪名是……”
“违抗圣旨,私藏军粮。”
“是。”赵兵头咋着舌,一县的知州就这么被大大咧咧的丢到太阳底下,不吃不喝的还一身老骨头,不知能撑多久。
“知州大人,咱们走吧?”蹲下身,赵兵头对着那人好言劝着,“您还是交出军粮吧?不然将军可真会把您给杀鸡儆猴的!”这样,既做给附近的县官瞧,也做给都城的相爷看。
可禄游却不回他,只是那眼定定的望着眼前冰雕似的人。
“侯爷,”仿若一瞬间便苍老无力,嗓音嘶哑的问,“您还记得小时候先帝御赐给您的那只琉璃兔吗?”
樊落没再回他。
于是,他又自嘲般的低语,“是啊,您一定是忘了……可下官不会忘,下官至死都不会忘!下官一生唯一所悔之事,又岂会忘了?”
“……”这时,樊落眉尖才稍稍拧起,猛一挥手,“拖出去。”
赵兵头自然从命,押着禄游出了这小屋。而李全,依旧低垂着头,跪于地上,手中握着将军那把赐下的剑,似是死了般不发一语。
樊落又盯着他看了许多,然后跨步走了过。盖满寒霜的面上无人能看透,只是眉间那点红映,似乎深了些许。
等樊落走远了,军医和方无璧才敢上前,小心的松开李全的手,夺下了那把剑。
“我说你傻了啊!将军不会真的杀了那人的,只是吓吓而已!”方无璧气不打一处来,用扇子猛敲其脑袋。
李全缩了缩肩,习惯性拿手摸脑袋,结果被区军医一把抓住。从怀中取出干布涂上金创药,给他包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