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山妞和光棍-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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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紧以前为什么不痛快?有两个原因。其一,茉莉坚决不同意。姑娘不吐口,当爹的也不好硬逼。要是当爹的答应人家,丫头死活不过门,能把姑娘捆着送到婆家去吗?其二,老钱紧巴不得让茉莉在家多干几年活计,每年至少挣四百多个劳动日呐。不过,这次老钱紧再也不想拖了,他怕茉莉退婚,他怕还不起老金家的钱。一想到这,老钱紧的心里就发慌。“再不能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把这个事办了”,老钱紧下了逼茉莉出嫁的决心。
一场秋雨,忽紧忽慢地下了两天了。
春雨贵如油,秋雨没尽头。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用雨水的时候不下雨,不用雨的时候下起来没完。
头道沟里,浑浊的山洪裹着泥沙,放着浪头泻入拐把子河,河水涨得上了岸。
据老年人说,早先年,这一带渺无人烟,林木繁茂,水草丰美,号称八百里松海。清朝以来,口里一批又一批逃荒的人来到这里,开荒种地,把满山遍岭的大树都砍光了。沟里的人越聚越多,山上的树却越来越少。原来郁郁葱葱的大山变了模样,就像扒了光腚的乞丐似的在那里趴着。天一下雨,洪水没有挡掩,放着浪头冲下山,冲走了山坡上肥沃的植被和土壤,也冲走了人们安居乐业的生活,留下的只有贫困和饥饿。这是破坏环境造成的恶果,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
大雨把头道沟村的人都逼回屋里。
一处三分地的小院,带豁子的土墙,院子里的主要建筑是三间低矮的土房和一个驴圈。这就是老钱紧的家。
全家人都在屋里躲雨。
圈里的驴不停地叫。
老钱紧披上一件草编的蓑衣,冒雨出了屋门,进了驴圈。
驴槽上拴着的那头豆青色的草驴,看见老钱紧,咴咴直叫。
老钱紧一看,驴嘴上戴着的箍嘴没摘。槽里的草被驴拱得到处都是。
老钱紧给驴摘下箍嘴,收拾干净被驴拱到石槽外的干草,气呼呼地进了屋。
屋内,茉莉一边往灶堂里添柴烧火做饭,一边看一封信。
信是她的惠民哥从部队里寄回来的。惠民在信里说,部队领导批准他探家,阴历八月初八就到家了。
盼星星,盼月亮,又苦苦地盼了一年,终于把朝思暮想的他盼回来了。茉莉心里泛起一阵喜悦的浪花。
茉莉聚精会神地看信,忘了烧火。灶堂里的火炼荒了,燃着了灶前的柴禾堆,她却全然不知。
这时,老钱紧正好进屋,看见火炼荒了,马上用脚把火踏灭。
茉莉这才把走了的魂收回来。
爹狠狠地瞪了茉莉一眼,说:“咋啦?整天像丢了魂似的。夜来个后晌▲是不是你经营的毛驴?”
“爹,是我经营的。昨天晚上轧完碾子,我把驴栓好,就给它添好了草,这次我没忘了喂驴啊。”茉莉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误。
“你是喂驴了,可是你没给驴摘箍嘴啊。它是个不会说话的牲口,你让他自己摘箍嘴吗?驴戴着箍嘴,能吃草吗?它听了一宿书▲。刚才,我听见它咴咴乱叫,以为它闹什么毛病了,原来是饿的。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整天心不在肝上。你烧火时看的是啥?是不是郑惠民的信。我告诉你,我打心里看不上那个郑惠民,他和他那个爹一样,不是什么好鸟。我听说他要探家了,他回来以后,不许你和他再有来往了,你和他必须一刀两断。你要记住,你已经是一个有了主的人了。以后你们要是再有来往,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茉莉挨了爹一顿数落,不敢反驳,只是怨自己。这些日子她就像中了魔一样,脑海里想的只有惠民了,干活丢三落四,办事心不在焉。
茉莉把炼荒的柴草推进灶堂,继续做饭。
老钱紧一边数落茉莉,一边给生病在炕的老伴熬药。他在地中央立两块土坯,土坯上架着一个药锅子。药锅子下面是劈柴点燃的一团火。屋里烟雾弥漫,冒烟咕咚。
老钱紧的老伴围着一条破被子,佝偻着身子坐在炕头上,面容憔悴,看样子病得不轻。
连天阴雨,屋内潮湿,茉莉娘总喊冷。
茉莉从仓房里找出一只往年只有到了冬天才用的泥火盆,从灶膛里扒了一盆火,摆在炕中间,让久病体弱的母亲除湿取暖。茉莉娘伸开两只像枯树枝一样的手,守着泥火盆烤火。
屋地上踔着一大捆麻桔秆。老钱紧的其他四个孩子立在地中央扒麻。
老钱紧的大儿子哑巴钱大成,二十七虚岁了,一米八的高个,浓眉大眼,鼻正口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膀宽腰圆,五大三粗,身强力壮。由于先天聋哑,加之家里穷,还没上过媒人。这孩子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样样都好,尤其是为人仁义厚道。若论长相,绝对是头道沟顶尖的俊把子。现在仍然是生产队的羊倌。二丫头杏花,今年也十九岁了,因母亲有病,需要照顾,掇学在家。狗剩子和猫剩子这对淘气小子今年也十三虚岁了。
一家人的手没都闲着。
老钱紧边熬药边说:“前几天,二脱产说他家今年的日子挺宽余的,想在打完场以后把孩子的婚事办了。如果咱家没意见,立马就择日子下大礼。我看这事赶早不赶晚,丫头早晚是人家的人。把丫头打发以后,正好用这些钱,给大成子张罗着娶个媳妇。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啊。”老钱紧这番话像是说给茉莉娘听的,其实是说给茉莉听的。
茉莉娘接着老头子的话茬说:“闺女啊,你爹说了,人家要人啦。你也老大不小的啦,总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吧。再者说,打发了你,也该给你哥张罗着说个人了。你要是不出嫁,你婆家答应增加的那些彩礼就不给。没有这些钱,你哥说媳妇就没有指项。你大哥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是哑哑巴巴的,我看这事不能再拖了。”
老钱紧的老婆一辈子都是听汉子的,啥事也没当过家。用庄稼人的话说,是“羊胡子草不叫羊胡子草,叫顺山溜。”老头说鸭子,她马上就说扁扁嘴。这次她仍然是顺着男人立的竿子往上爬。
茉莉泪流满面,一声不吭。
老钱紧问:“该咋办,你吱一声。每次一提到这事,你就挤猫尿。你哭啥?大人和你商量事,你总是烟不出火不进的。”
“有这样的吗,卖了丫头给小子换媳妇?”茉莉边擦泪边顶撞爹娘。
老钱紧说:“用丫头换媳妇有啥不对吗?这也不是咱家的发明,沟沟岔岔家家户户不都是这么办的吗?”
茉莉娘说:“闺女啊,嫁汉嫁汉,就是为了穿衣吃饭。你婆家那可是过日子的人家,在咱们这疙瘩▲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户了。你嫁过去以后,起码有疼有热,冻不着也饿不着,不受贫困,还能当家作主,我看你该知足了。”
茉莉哭着说:“女儿家嫁人,是和人过日子,又不是和钱过日子。找婆家是女人的终身大事,你们就忍心让我和那个脏猪、大瞎子、一头圪猱过一辈子吗?如今是新社会了,你们还死抱着这门子娃娃亲不放。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老钱紧说:“这咋是往火坑里推你呐,你能找到这样的主,简直是到了天堂了。这居家过日子,可不能光看人样子。要是没钱,日子一天都过不了。”
茉莉娘接着说:“茉莉啊,自古以来,在咱们这疙瘩,儿女的婚姻就是父母做主。我和你爹就是你姥姥和姥爷包办的,我们也过来大半辈子了,不也挺好吗?”
茉莉说:“那是你们那个年代,现在是新社会了,早就提倡婚姻自主了。我就是不跟那个脏猪,我要退婚。”
老钱紧听茉莉说要退婚,气得胡子翘了翘,激头白脸地训斥道:“退婚?想得美。你也不想想,自打你订了娃娃亲以后,二十多年啦,咱家花了人家多少钱?你算过吗?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眼下你娘又病得这样,天天花钱买药。你要悔婚不嫁,咱还得起人家的钱吗?就是全家人搓了骨殖渣子,也还不起啊。你公公已经答应再给增加一些彩礼钱,你要是不过门,他就不会给。咱家就是罗锅子上山……钱紧啊?你哥和你的两个弟弟,总要娶媳妇吧。要娶媳妇就得花钱。咱们家哪有来钱的道啊。除了那头毛驴值钱外,没有能换钱的东西。那头驴能卖吗,咱家拉碾子拉磨种自留地都指着它哪。天上不掉钱,地下不出钱,拿啥娶媳妇啊。我把话说白了吧,你哥和你的两个弟弟的媳妇就指望你和杏花换呐,要不都得打光棍,咱老钱家就得绝后。”
茉莉娘也接着话茬说:“茉莉,你可不能有退婚的念头啊,咱家花了人家那么多钱,哪能退得了啊。”
茉莉说:“退了退不了,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嫁,死了也不嫁。花他家的钱黄不了,人不死,债不烂,十年八年还好钱。我出去打工挣钱还他们。”
老钱紧说:“你让人家等十年八年?你等得起,人家等得起吗?那张毛头纸上写着呢,一到法定年龄就办事。要不是顾虑到你能多挣二年工分,早就把你嫁出去了。要是不给人,就得还钱,咱家能还得起吗?这门子婚事,说啥也不能悔。咱老钱家祖宗八代也没悔过婚,我不能让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坏了门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你说啥也得嫁。”茉莉爹把话说得钢棒硬铮,斩钉截铁。
关于茉莉嫁人的事,在这个家庭里经常吵,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不管爹娘咋说,茉莉总是说“就是不嫁”。茉莉看爹娘这次的态度比以前还硬,知道说啥也是白搭,就把满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逃婚的想法,只等着和惠民商量同意后,就要实施了。
茉莉向爹娘扔下“就是不嫁”这句话后,披上蓑衣,抄起扁担,挑上水桶就朝村里的水井走去了。看见姐姐去挑水,杏花也披上一件蓑衣,跟着姐姐出了家门。
姐俩的身影消逝在雨中。
茉莉是个犟姑娘,一遇上不顺心的事,就拼命干活,用自己的劳动驱赶心头的苦闷。
这正是:
难!指腹为婚定孽缘。
多嗟叹,好事古难全。
天!月掩星稀照不眠。
郎何在?想坏小婵娟。《十六字令 · 盼郎归》
欲知茉莉如何逃婚,且看下回。
第七回 馋嘴顽童阉羊啖睾 饿肚小子投李报桃
二脱产今天请客▲。为了商量孩子结婚的事,他安排了一桌酒席,请老钱紧喝酒,同时请易八卦、一枝花和王长脖子作陪。
一枝花是二脱产的亲妹妹。王长脖子是一枝花的男人,大号叫王怀。因为脖子长,再加上他老婆一枝花的风流韵事不断,给俩豆包就干,所以人送外号王长脖子。他是个半拉架子▲木匠。
如今的金有,已经半百挂零,膝下有两男一女。在书的开头说过,金有老婆头胎生的是双傍,还是龙凤胎。老大就是黑丫玉叶,老二就是一头圪猱玉柱。还有一个老小子,叫小混子,今年十二虚岁,是个淘气包。
现在的易八卦和一枝花,仍然是头道沟里知名度最高、最吃的开的人,村里大事小情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文革结束以后,他们重操旧业,仍然干他们的老本行。易八卦把从郑有儒手里夺来的教师工作又还给了郑有儒,但他并没有失落感,因为他当阴阳先生的收入比当教师高多了。
十年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没有荡涤走多少污泥浊水。根深蒂固的牛鬼蛇神沉渣泛起,封建迷信的阴霾继续笼罩着穷山沟。
二脱产家里屋炕上放着一张小炕桌,桌上摆着四碟菜,炒鸡蛋、拌黄瓜、炒韭菜、咸鸭蛋。火盆里烫着一壶酒。四个人边吃边喝。
二脱产的老伴和黑丫在屋里屋外紧忙乎,一会儿进里屋为喝酒的人添水满酒,一会儿又到屋外给刚配种归来,已经饿得“哼哼”直叫的大跑卵子添食。
黑丫还像小时候那样黑,还不是一般的黑,那叫黑里透亮。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但是黑丫的一身黑肉一点没变,这一点随他爹。别看长得黑随她爹,但是脾气秉性没有一点像她爹的地方。这丫头为人忠厚老实,身体壮实,勤劳能干。
小混子翘着脚站在里屋门槛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炕桌上那碟子炒鸡蛋,抓耳挠腮,嘴角流涎。
正在往灶堂里添柴禾的混子娘悄悄地告诉小混子:“家里来客,小孩子不能上桌,上桌让人家笑话。混子,娘的好儿子,你等一等,等客吃完了你再吃。大人们一定会给你剩下一些炒鸡蛋的。”
老岳父来家作客,一头圪猱进屋满酒。他摘下帽子,往墙上的钉子上挂。正好,有一个苍蝇趴在墙上。他今天没戴眼镜,把苍蝇错当成钉子,拿着帽子往上扣。结果,帽子没挂住,掉在地上,把苍蝇吓飞了奇Qīsuū。сom书。一头圪猱捡起帽子,掸掸土,傻傻地笑着说:“这个钉子钉得真不结实。”你说这个人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二脱产感到很不挂劲,骂他的瞎儿子:“你他娘的真是个‘废物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