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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我是我的神-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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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乌力天赫在进入白沙瓦以后,才知道资本主义国家和自由世界对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有多么操心。白沙瓦,这座位于开伯尔山口的古老城市,在战争中成了冒险家和流亡者的天堂。这里不光有傲慢的阿富汗伊斯兰教逊尼派各党领袖、脾气暴躁的抵抗力量后方基地和联络站游击队员,还聚集着大量的巴基斯坦“混合军事情报委员会”的官员,美国FBI特工人员,英国军情局谍报人员,苏联克格勃情报人员,沙特阿拉伯、埃及、利比亚的军事人员,各个国家的记者,人道主义组织官员。这里差不多就像二战时的新德里。

乌力天赫在白沙瓦很快投入了工作。

白沙瓦郊外有无数难民营,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简易木板、泥土和干麦秸盖起来的。那些难民营中,有一个叫赫卡多尔。用铁丝网拦出一个营地,约莫五六平方公里。它由一座被挖空了的小山头和数十座临时营房组成,除了持有特别通行证者,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那是一处秘密的游击队训练营地,乌力天赫和几名美国人、十几名巴基斯坦人在这里做教官。训练抵抗力量武装。在这里接受训练的每一名游击队战士都将返回阿富汗,在那里投入与苏联军队和卡尔迈勒军队的战斗。他们在离开那里之后,直到战死在家乡的土地上,脑子里都深深留下了对教官“白昼”的印象。

“白昼”是乌力天赫在训练营地里的代号。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国籍,人们只知道他是一名自由战士,就像西班牙内战时期的那些“国际纵队”战士。

乌力天赫不喜欢那些浮躁的趾高气扬的抵抗运动领袖们,他们实际上并不关心他们的那些勇敢的战士的死活,他们更关心他们的对手是不是吃够了苦头,如果是,那在这以后他们能不能拿到更多的政治资本和各种目的的国际支援。没有人真正关心苦难,人们为了摆脱苦难而抗争,却因为抗争而在苦难中越陷越深,这就是乌力天赫了解到的情况。

乌力天赫还在营地中见到了英国首相撒切尔、美国国会议员查尔斯·威尔逊。他们到难民营来视察难民状况,发表措辞激烈的演讲,呼吁人权,谴责苏联对阿富汗的侵略。可在他们之前,人类的先知早已说过同样的话:“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可是,平等在哪儿?人们不言而喻的权利早已被这个文明世界魔鬼化了。参与魔鬼化的,包括那些以人权伸张者自居的人。

乌力天赫在岩洞密布的潘杰希尔谷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游击司令艾哈麦德·沙阿·马苏德。那是一个比乌力天赫大不了几岁的了不起的年轻人,具有卓越的指挥才能和人格魅力,人们以他的顽强为榜样,称他为“潘杰希尔之狮”。

马苏德崇拜毛泽东,他请乌力天赫吃葡萄干,并且毫不讳言地告诉乌力天赫,他用毛泽东的军事理论来统领自己英勇善战的部队,他甚至在每个基层单位中都安排了一名政治委员,他认为这是“毛军事思想的核心部分”。

“我想让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赢,因为我们从来就不准备输给敌人。”

“毛会支持我。”马苏德喝了一口盛在铝制杯中的雨水,用充满智慧的目光看着乌力天赫,把身子向他移近了一些,十分郑重地说,“知道吗,毛没有死。真主知道他那不是死,他得到了永生。”

那天夜里,乌力天赫在一个部落首领的家里,借着手提式蓄电灯给简雨槐写了一封信:

如果我说我们都是苦难的生命。你会反对吗?事实上,我们正是这样的生命。

战争初期,每月拥进巴基斯坦的难民高达十几万人,战争开始两年多,难民已达数百万。很多人在战争中死去,更多的人将要在战争中死去。和死去的人相比,难民的生命还在。但他们和死去没有什么两样。

占领者正在分期轮换他们的士兵。最初派到阿富汗来的士兵大多是乌兹别克和塔吉克族人,这些士兵在以后的日子里开始明白。他们来阿富汗并非打击干涉内政事务的帝国主义分子,也没有看到阿富汗嗜杀成性的暴民,他们看到的是比沙漠还要清贫的人民、没有任何机会读到书的孩子、终日背井离乡到处逃难的妇女。被轮换掉的那些士兵,他们大多来自杜尚别或者塔什干那些南部加盟共和国。你知道,那里是我母亲的故乡。那些年轻的士兵拒绝与穆斯林兄弟作战,占领者不得不改派斯拉夫人到前线来作战,为俄罗斯人的利益当炮灰。

战争会在某一天消失掉吗?人类会在某一天彻底摆脱战争吗?人类的苦难会有尽头吗?

乌力天赫写完这封信,在灯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划燃一根火柴。信纸在火焰中飞快地卷曲着,火焰消失后,灰白色的灰烬散落到地上。

乌力天赫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潘杰希尔谷地的风吹了进来,很快把地上的灰烬吹得没有了踪影。

第三十四章 乳房上的功勋章

1

乌力天扬拿到了退伍证书。还有几百元转业费。

他在军队服役数年,离开时行李十分简单:两套换洗衣服、一枚战功章、三枚纪念章和一枚铜制弹壳。

离开部队前,连里的兵每天往乌力天扬宿舍里跑,乌力天扬到哪儿。身后就跟着一群他的兵,一个个红着眼圈,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好吧。”营长尤克勤搓着光光的下颏儿。盯着乌力天扬看了好半天,喉结一耸一耸的,有什么东西憋在那儿,下不去,又上不来,然后他用力把那个东西咽下去,站起来,和乌力天扬握手,“军队谢谢你。回家去吧,从头开始生活。”

乌力天扬就是这样想的。他要结束现在的生活,从头开始新的生活。他不是随便结束什么,也不是随便开始什么。他试过,让自己看开点儿——如果愿意,他可以假装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很崇高,这是人们向生活妥协的唯一办法,可他怎么都做不到。对生活你很难做到诚实,因为你不欺骗它,你就得欺骗自己。他当然不想欺骗谁,不管那个“谁”是他人还是他自己,他就是做不到,就是觉得他这样活着非常羞耻和不安。他明白他和现实之间出现了问题,只是他弄不清楚问题到底有多严重。我得重新开始。他这么对自己说。

2

乌力图古拉对乌力天扬选择转业这件事怎么也想不通。乌力天扬不是犯了错误,战斗英雄当着,一等功拿着,作战经验有了,军校毕业,连级干部,那是真正带兵打仗的位置,给个中校团长都不当——中校团长只知道撅着大屁股钻指挥所,连敌人的眉毛胡子都看不着——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怎么就转业了?为什么?等听到乌力天扬说不是上面让转的,是他自己要求转的,乌力图古拉就火了,手中报纸啪的一声摔在了桌子上。

“你这算什么?这不是当逃兵嘛!”

“有这么严重吗?要不要求我也是部队批准的。你不也离休了吗?一样。”

“听听你这口气!听听你这口气!国家正用人的时候,你包袱一夹溜回家,不是逃兵是什么!你八十岁的老太太嚼豆子,把自己挂在鱼竿上,还犟!”

“我嚼什么豆子?国家又不缺我一个人,国家又没让全民皆兵。国家是你当着主席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呀?”

“你,你混账!”

萨努娅进来,迷惑不解地看着父子俩,“你骂天扬干什么?他逃学了?”萨努娅转身向乌力天扬,很严肃地问。“你逃学了?”

乌力天扬朝屋外走。他没法儿告诉母亲自己逃了什么。他不是学生,也不是军人了,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他非常讨厌乌力图古拉的口气,难道就因为他提供了一粒精子,就有权利对他精子的生长物说,“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或者说,“你简直在给我们丢脸”吗?就可以永远地、不讲道理地、理直气壮地主宰他的精子的生长物吗?要是换了老蜥蜴,它也会这么对它的孩子们说话吗?红花草呢?海藻呢?

生命进化的路径不同,人类最早的祖先不是猴子,是细菌,人类不能也不会退回去像细菌那样生活,事情就是这样。

3

离上次探亲不到两年,乌力天扬差点儿不认识简雨槐了。

简雨槐先就瘦,现在瘦成一张纸,瘦得吓人。简雨槐痴痴呆呆地坐在床头,很紧张地看着窗帘。乌力天扬进屋来的时候窗帘上晃过一道阴影,像是有风在那儿藏匿着,简雨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简雨槐和葛军机已经离婚了。谁也劝不住。

离婚以后,简雨槐没有地方可去。简小川不让简雨槐回去。简小川骂骂咧咧,说目光呆滞的简先民,都他妈是你弄的,好端端一个家,让你给祸害了!你让雨槐回来住哪儿?你说你革命革命地折腾了一辈子,为了什么?你有病呀!

简先民躲简小川,溜出家到外面逛荡,遇到乌力图古拉也在外面逛荡。两个人在小树林前走了个头撞头,都站下。简先民窘得麻木,呆呆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不像过去那样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地主动打招呼。

乌力图古拉眼里有血丝,腮帮子抽搐了两下,拉着地球似的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对简先民,又像是对自己说,老简,你混账,这没什么可说的,没想到我,我也混账,我们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都害人哪!

简雨槐有几天像幽魂似的在外面逛,连饭都没的吃。葛军机从县里往回赶,满世界找简雨槐。那天下雨,葛军机在武昌桥头找到简雨槐。简雨槐淋得全身透湿,哆嗦着站在桥洞里,专心致志地看着浑黄的江水,好像在研究那下面藏匿着什么。葛军机下了车,走过去,脱下衣裳把简雨槐裹住,把她抱上车。葛军机说,桥洞里没窗帘,还是回家吧。

葛军机把简雨槐带回家,安置她洗过澡,换了干净衣裳,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他把家里所有的钥匙找出来,连同自己身上的一套,一起交给简雨槐。说,家是你的,我不回来了,你也别出去了。葛军机说完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拿墩布倒退着擦掉自己的脚印,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

葛军机说不回来,其实还是回来。每次到省里开会,他都会来看简雨槐。葛军机每次来都不往屋里去,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也不多待,坐一会儿就走,走的时候,会留下一些钱。钱选新的,干净纸包好,放在鞋柜上,然后离开。简雨槐不能上班,没有工资。没有工资的简雨槐不是薄薄的一张纸,是一星纸屑,用不着风,自己就往背阴的地方去。

乌力天扬在家里翻找老照片,萨努娅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想看看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萨努娅对这个工作感兴趣,帮助乌力天扬找,照片簿搬来一大堆,母子俩像做游戏。

乌力天扬从照片中找出几张,拿去给简雨槐看。照片是许多年前拍摄的,纸色泛黄,照片上,有的是乌力家和简家人的合影,有的是两家孩子的合影。照片上的简雨槐,美丽得让人惊讶。

“那是我。”简雨槐抿着嘴笑。她一下子就从人群中认出自己,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地往边上坐了坐,让乌力天扬挨着她坐下,“她多可爱呀。我可比不上她。”

“她就是你。”乌力天扬说,看照片,再看简雨槐。

“我知道她是我。可我没有她好。”简雨槐很肯定地说。

“雨槐,你看清楚。”乌力天扬把照片从简雨槐手中拿过来,伸出一只手指。指准了照片中那个不笑,却从头到脚洋溢着醉人梨花香的女孩,“这是你。她是你。你明白吗,是你,不是别人。她就是你,你就是你,没有别人。”

简雨槐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却,有些意外地看乌力天扬,好像他在说一件她不可能明白的事情,或者说,他在欺骗她。

乌力天扬对简雨槐的表现非常吃惊,为此很苦恼。他不明白简雨槐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和自己分开。他不明白母亲萨努娅是怎么了,天健、天时、安禾,他们是怎么了,为什么他的这些亲人、他所爱的人,他们一个个都那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非得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分开,把自己和自己分开!一个人不能自己成长,他必须在另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中成长,在他们的身体中、情感中、命运中一点点长大。乌力天扬就是这样,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先后有过乌力图古拉、萨努娅、乌力天赫、简雨槐、简雨蝉、鲁红军这些重要的人;他们是他的亲人,或者曾经承载过他的梦想,曾经与他亲密无间,孕育、启发、辅助或者刺激过他的成长;他爱他们,为他们的遭遇而痛心疾首,他想走近他们,他们却不让他走近,一个个急匆匆地远离他,连商量的余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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