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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魔鬼有张床-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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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不到,只有黑色的夜,严严实实地包围着我。
等我惊醒时,脸上还挂着咸咸的、冷冷的泪痕。我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屋子,脑子里仍然留着爸爸的身影,爸爸的声音。我知道,他很难再进我的梦了。
在这样的日子,盼不回妈妈,就没有我的口粮,饿极了,饿慌了,我只能跑到那块竹席大的菜地里,去寻那些可以生吃的东西。那些又小又青、带着白刺儿的黄瓜,吃在嘴里,又苦又涩;然而,为了活命,我得拼命把它吞进肚子里。
有时候,连这半生不熟的黄瓜也没有,我只能摘几只半青半红的辣椒,一点儿一点儿地吮着,心里发着烫,象蒸了一笼大热的空气,然后从早已麻木的嘴里冒出来,眼里是泪,头上是汗,丝毫不能解决肚中的饥饿,反而口发干,舌发燥,不得不去水缸前喝半瓢凉水;肚子是胀起来了,饥饿似乎赶跑了,可我肚子里的水,一步三浪,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我知道,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活命,赶早贪黑,白天背太阳,晚上扛月亮,去争抢那点糊口的粮食。不久,我的肚子便空了,象放了气的皮袋子,饥饿更胜先前。
有时候,实在没有办法了,看着那些不能生吃的茄子,我找了些禾材,象烧蕃薯似的烧茄子;茄子可不比蕃薯,入火半天闻不到一点儿香味,等到材火熄灭,我迫不及待地拔开火灰,掏出那些茄子。可怜的茄子,缩成了一个囫囵儿——皮绵、瓤粘、籽沙,吃起来一点儿味都没有,象啃蜡一样。不过,只要能填充一下肚子,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也不管了。在没有妈妈的日子里,我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活命。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最恨的是雷雨天气。昏天,黑地,好象一个快合了口的大蚌。风声,雨声,雷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盖过一声,仿佛要将这个世界翻一个身似的。屋的四面漏着雨,透着风;我只能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眼里含着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外面的世界。当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我已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饥饿。
来到屋外,这个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不过,天边,有了彩虹。树叶儿已被洗得发了亮。那些只在雨后出现的雨信蛾,却三五成群地飞得欢快。鹁鸪儿的叫声,更添了几分清脆。然而,我恨这样的天气,我不敢在家里生火烧东西吃,怕烧了房子;外面草水泥泞,生不了火,我便只能饿着肚子,蹲在柳树下,望着长长的水巷,渴望见到妈妈的小船。

正文 手记10 哭祭亡灵

正是初秋的时候,张婶要走了——嫁人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去。
当初,表叔舅死后不久,张婶便想把姐姐过继了去,可妈妈却舍不得。张婶没有办法,也不计较,仍然对我们好。也许是想着后继无人,她必需去找一个依靠,以图百年之后有人送终,后来不久,她便跟着一个北方的货郎走了。
看着张婶走了,妈妈有些难过,总以为自己伤了张婶的心,时时叨念着她的好,眼里总是含着泪光。
过了几天,到了表叔舅的百日忌辰。
早上,妈妈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几根香烛,一叠儿纸钱,几张薄饼,还有一个木牌儿,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
我们一路泥泞,所过之处,处处萧瑟,所有的树,所有的草,似乎都在细风细雨中微微发抖。我时不时的抬头看妈妈,她的头发很乱,很脏,没有功夫梳洗,功夫都给了别人。
来到坟前,妈妈在爸爸坟前插了木牌儿,然后在两座坟前点燃了香烛,供上了薄饼,慢慢地烧着纸钱。妈妈不哭,也不说话,紧闭着双唇。
爸爸的坟,还是老样子,不过上面已长满了浅浅的青草,夹杂着几朵颜色各异的小野花;花瓣上和草尖上缀着无数的雨珠儿,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妈妈虽然没有哭,但我知道,她的心里,比谁都苦。世人都知道,孤儿寡母,不如老鼠。从爸爸死了以后,我们就没有活出一个人样儿来。
在坟前呆了一阵子,香烛灭了,纸钱成了灰。我和姐姐,又磕了几个头,等着妈妈挎上篮子,慢慢地离开了乱坟。
回去的路上,我们遇上了一行送葬的人。一路哀声,凄凄惨惨;那些飘飘洒洒的纸钱儿,从半空中落下来,眨眼就被雨打润了,和泥草粘在了一块儿。
我们停了下来,让他们一行慢慢过去。妈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轻声说:“这年头,全让穷人赶上了。”
进了城,两个守城门的兵斜靠在石上,慢慢地吸着烟,骂天骂地又骂祖宗。“看看,操你奶奶的,竹竿那么长,横着能过城门吗?猪脑!”“喂,说你呢,龟孙子,少装点行不行?车轱辘都压瘪了,是驴子早死了。”“妈的,这成了什么世道了?王八蛋,赶着去投胎啊?撞了小脚老太婆,还跑,再跑给你狗日的一枪托!”
……
街上,许多店门几乎是半开半关着;店主一个个抱着手,缩着肩,坐在门口打磕睡。屋檐下的那些红灯笼,早就只剩下几根竹条儿,上面聚着细细的水珠。那些乞丐和野狗,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回到家,我们那单薄的衣服,破烂的鞋子,早已湿透了。那凉丝丝的冷风,还时不时地钻进袖里,钻进颈间,钻进裤管……我们缩着身子,恨不得象只田螺,把整个身子都藏进那厚厚的壳里。
衣服是没得换的,我们的衣服,常年累月,都是那几件,而且脏兮兮的。妈妈辛辛苦苦的为别人洗着衣服,天变成月,月垒成年,我们自己的衣服,直到不能穿了,妈妈才匆匆忙忙的拆下来,在清水里洗一下,备着它用。
妈妈在屋里叠着衣服,姐姐在一旁帮着忙。我的眼光,自从妈妈回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桌上那只篮子。
妈妈和姐姐要出去了。临走时,妈妈从篮里拿出一张饼来,分给我和姐姐一人一半。我捧着那半张饼,闻着它的香味,目送着妈妈的船儿远去。
闻过了饼的味道,我才开始吃那难得的诱惑。饼里的那一点点葱头,黄里透着白,香极了。饼的两面,都被煎得酥黄'奇‘书‘网‘整。理提。供',透着油光,谗得人直冒口水。
终于,饼被吃我完了,我的手上,似乎还留有余香。来到桌前,望着篮子,我不敢伸手去拿篮里的饼,我不是怕妈妈骂我,妈妈什么都没吃,她心里疼着我们,我们也应该想着她。我只能双手托着腮,望着篮子打发时间。望着蓝子,好象望着一个美丽的梦。
快晌午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水声,以为是妈妈回来了,连忙跑出去。到了柳树下,却见一伙七丑八怪的人正靠了船,朝我们家走来。
这伙儿,我一个都不认识,全穿的是黑衣,戴的是黑帽;还有一个人,手里牵了一条大恶狗,张着嘴,垂着舌头,不安分的呜呜叫着。
有一个人,眼睛象贼一样,滴溜溜直转,朝我们家小窗走去,朝里望了一下,手一摊,头一摇,回转来,我看到他那一脸失望的神色,就知道我们家有都么穷了。
这个人来到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姑娘,妈妈哪儿去了?”
我看着他那歪斜的眼,闻着他那一嘴的臭气,不由退了几不,靠在墙根,说:“妈妈不在,送衣服去了。”
这个家伙没有说什么,站起来,一脚把我的小凳子踢出好远,差点掉到水里去了,骂道:“他妈的,这年月,真是活见了鬼,穷得连石头都会飞了!”
这时候,却见那条大恶狗一窜一跳,要向我们家冲去;牵狗人拉不住绳子,摔了个四仰八叉,那条大恶狗一下子跳到桌上,掀翻了篮子,咬了饼下来,三两口便吃进了肚子。
我一下子惊呆了,想不到我们舍不得吃的东西——心中的一个梦,却被这凶恶的畜牲给霸占了,遭踏了!我欲哭无泪,拿眼瞪着那凶残的畜牲,恨不得一刀宰了它。
也许是我的恨意惹怒了他们,斜眼上来,伸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骂道:“小杂种,人小鬼大,我打你个翻天印!”我没有哭,我不能哭,我拿着那条畜牲的眼光看着他。我的眼里,狗凶残,人更凶残!
这帮家伙,终以走了。
直到他们消失了鬼影子,我才跑过去,捡起我可怜的小凳子。坐在凳子上,我希望妈妈不回来,那样就可以逃掉了;可穷人躲过了初一,又怎么躲得过十五?这样想着,我又希望妈妈回来。妈妈回来,也许会有办法的。
妈妈终于回来了,还没喘过气来,就见那伙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我们家门外。
这时候,天还没有黑,一只两只鸟儿正在柳树上跳来跳去。妈妈正抱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着解渴。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妈妈发生了什么事。那伙人已来到了院子。妈妈见了那帮家伙,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水瓢走过去。
姐姐也怕那条大恶狗,跑过来,拉了我的手,躲到远远的地方看着,不敢说话。
我们听不见妈妈和那些催命鬼说些什么,只见妈妈不是作揖,就是磕头,最后甚至跪下了,哀求声中夹杂着些哭声。
这帮魔鬼终于走了,掏光了妈妈所有的工钱。妈妈搂着我和姐姐,一边哭一边说:“人头税又来了——一人一块钱。到哪里去找啊?……这是什么世道,穷人的脖子成了鸡脖子,左一刀,右一刀只能由着他们宰……老天爷啊,你真的不给我们一条活路吗?”
看着妈妈哭,我也哭,我告诉妈妈,我恨那条大恶狗,更恨那帮家伙!是他们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往死路上逼。
妈妈哭够了,擦干了眼泪,还得去洗别人的衣服。她的影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映在墙上,一高一矮,一长一短的。
到了夜里,我们的肚子好饿,一点睡意都没有。妈妈看着我们实在饿得不行了,停了活儿,叹着气,去屋里扫了缸,总算做出了一小锅稀糊糊。
我和姐姐虽然充了饥,然而,妈妈什么都没有吃,空着肚子,又去洗衣服。我知道,她得赶紧洗,不然,我们明天就要断粮了。
因为天气的缘故,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似乎真的走到了穷途与末路。
我看见妈妈匆匆地出去,又匆匆地回来,脸上总是忧愁满布,没有一丝笑容;话比以前更少了。我知道,这样的天气,冷与饿,又会象两座大山似的压着我们。
有时候,妈妈洗着衣服,就哭了起来,声音很小很小,象蚊子似的;有时候,洗着衣服的妈妈会听了下来,望着外面的水发呆,象石头一般;有时候,妈妈会生气的丢下衣服,脸色变得象铁一样青,把木盆里的水拍得满地……
我不知道妈妈在想着什么,她的手,开着裂子;她的眼里,带着血丝子;腰疼的时候,会直不起身来;腿痛的时候,坐着也打着颤。我能为她做的,就是给她捶捶背,揉揉膝盖,用嘴里的热气呵她的裂子,我希望妈妈轻松一点,舒服一点,我的心里,也好过一点。
有一天夜里,我们又揭不开锅了。以前,还有张婶可怜我们;如今,张婶走了,没有一个人会怜悯我们了。妈妈坐在床边,望着干干净净的锅,哭着对我和姐姐说:“雪儿,露儿,妈妈养不活你们了!……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饿死的!”
我哭着对妈妈说:“我不想死,妈妈,我不想死!……等我长大了,一定挣钱养活你,养活我们全家!”
可怜的姐姐,她竟然对妈妈说:“不如明天卖了我吧?妈妈,这样我们都可以活命了。……等我长大了,会来找你们的。”我的傻姐姐,张婶当初要过继她,妈妈都舍不得,如今,又怎么舍得卖了她呢?
在妈妈眼里,冷死,饿死,也决不会卖儿卖女,昧了天良。那些街边卖儿女的,头上插标,膝下身约,把一条活活生的命,当一件东西一样让人挑来挑去;自己做了一辈子牛马,又继续让自己的儿女去做别人的牛马。
对于穷人,死,也许是最容易的,活不下去了,一包老鼠药,两眼一闭,双腿一伸,从此一了百了,再也不受人世间的凄惨与悲苦!
面对死亡的威胁,我又想到了爸爸;如果我们死了,在那边,我们可以见到他吗?听人说,死了的人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从此以后,便忘记了阳世间的一切。如果真的是这样,爸爸忘了我们,我们到了那边,见了面,也是陌路人,岂不是仍然还要受苦吗?
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多了几分恐惧;我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死神的影子——那鬼差,牛头与马面,拿着铁链,满脸阴沉,似乎在向我们走来,要索去我们的魂魄。
我害怕极了,不由躲到妈妈怀里。抬起头,望着她,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们骗不来,偷不来,抢不来,没有一条走邪的活路,我们老老实实的做着,辛辛苦苦的忙着,到头来,走的却是一条死路。
我们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正文 手记11妈妈二嫁

原来,死,也有不容易的时候,我们终于活了下来,因为,因为妈妈嫁人了,又给我们找了一个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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