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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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地窝子里。
大约过了三四个小时,袁干事又回到这间地窝子里,说,刘文山,走吧,出去吧,我们查清楚了,那件事我搞清了,是个误会。
刘文山在地铺上坐着,冷冷地说,真搞清楚了?你不是骗我?
袁干事回答:嗳嗳,看你说的,我骗你做啥?我找了张维让了,也找胡永顺了,他们领我去了小食堂,找了炊事员老赵。他说是把兔子埋在粪堆那里了。我们去看了,就是叫人挖走了。和你们说的情况一样。误会了,我们误会了。
误会了?说一声误会就行了?你的一个误会,我们三个人可是差点没命了。
袁干事大为惊讶:哎,看你这个人,告诉你误会了,你回队上去就是了,你还想做啥?
刘文山盯着袁干事年轻英俊的脸看了几秒钟,一句话没说,站起来默默地卷行李。袁干事叫来一名就业人员帮他拿行李,他自己端着洗脸盆,饭盆,还提着那只破皮包。他们走出地窝子,袁干事对那位就业人员说:
你把他领到二号病房去吧。
二号病房实际上就是他住过的那间大地窝子。就在他进严管队不久,许多人躺倒了,死亡加剧了。为了延缓和减少死亡,领导把几间大地窝子改为临时病房,把生命几近衰竭者集中到这里。派了几个身体较好的右派和就业人员做护理员,端屎端尿;开饭时炊事员把面糊糊送到“床”头上,不叫他们动弹,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进了病房,刘文山才知道,中央和省委的工作组来过了,过几天就要送右派回原单位。他在心里暗暗地庆幸:终于熬到头了。
探望王景超
在我的印象里,河西走廊是非常干旱的,夏天无雨,冬季下雪的次数也不多,也下不大。和桑不同意我的看法,说,你这种印象不准确,河西下雪的次数是不太多,但要是下起来也很吓人,就拿1960年冬季的那场大雪来说,下了近一尺深,我没齿不忘。
和桑说,那次大雪,她之所以没齿不忘是因为那次大雪前的一天黄昏,她收到父亲来的一封信。父亲在信中说,他在兰州听到消息,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到高台县明水乡去了,明水的情况非常严峻,问她能不能请几天假去夹边沟农场看看景超。父亲在严峻两个字下边还划了两横。
和桑很明白父亲那两个字下边划横线的意义,那意思是说他不能写得更明白了。那个年代,很多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给她这样的人写信。
其实,她比父亲更清楚景超的情况,因为她仅仅是戴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行政降五级,在安西县境内的四工农场劳动,改造思想。报社每月还寄给她五十八元的工资。而景超却是极右分子,被开除公职,押送酒泉县的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已经两年八个月了。景超十月初曾寄信给她,说他从夹边沟农场调到高台县的明水乡了,口粮降到了每月十四斤。她也回了封信给景超,说,我们的口粮也减少到十五斤了。她在信中还夹了10斤粮票。景超再也没有寄信来。
在接到父亲的来信之前,和桑的大脑里就没有过请假去看丈夫的念头。在四工农场劳动的都是刑满就业人员和右派分子,她没听说过谁请假去看望家人,就是父母死了,也都不敢请假奔丧。王景超是劳动教养的极右分子,她更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但是,这天夜里,她躺在土炕上再也无法入睡。父亲的信在她的心里激起了强烈的欲望:必须去看望丈夫!景超出生在河北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家乡沦陷,十八岁的哥哥带着他逃难到了大后方的四川省。在四川,哥哥又加入商震的部队开赴抗日前线,他进了一家伤病医院当看护员。后来他离开伤病医院进了专为沦陷区儿童开设的学校,读完中学。以后的几年里,他又靠着打工挣钱读西北大学哲学专业。毕业时正赶上西安解放,他便参加从老区来的阮迪民领导的甘肃工作团新闻大队来到兰州,创办甘肃日报。他十三岁离开家乡,始终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在甘肃没有其他亲人,没有人去夹边沟看望他,没人给他送食品接济。他可能饿垮了,也可能病倒了,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正需要亲人的安慰和鼓励,需要亲人的关怀和温暖。
她甚至在心里谴责自己了: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去看望丈夫呢。是的,自己的处境和景超一样,也是在农场劳动改造,但是,这能成为没去看景超的理由吗?作为妻子,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困难,都应该首先想到丈夫,为丈夫做出牺牲。
第二天早晨刮大风,她用一块头巾包住了脸,顶着噎人的风尘走到场部大院去了,径直走进了农场政委'1'刘生贵的办公室。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她作出了决定,请假试一试,准了就正大光明地走,不准就找机会逃跑去看望丈夫。哪怕看完了丈夫被抓回来,开批斗会,或者给以严厉的惩罚,也在所不惜。
她是以准备赴死的精神走进办公室的。她知道,她在干别人从来没干过的事,可能,她碰到的将是一顿训斥,一次臭骂,一场暴风骤雨,所以站到刘政委面前后,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变得煞白。
刘生贵一抬头看见了她,也看见她不同寻常的脸色,不由得惊讶起来,问:和桑,你要干什么?
和桑的腿有点发软,心也很慌,但她使着劲儿以很僵硬的口气说,刘政委,我要请几天假。
刘政委没出声,他可能有点不相信,这个右派分子胆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可能他还在奇怪她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
和桑知道,这可是最要紧的关头,能不能去看望丈夫,就在刘生贵的一句话,这种时候可不能软弱。于是,她以刚才硬绷着的口气说:我要去夹边沟看看我丈夫。我丈夫也是右派分子,在夹边沟劳动教养;我父亲来信了,叫我去看看他。可能他要饿死了,我必须去看看他。我就只请三天假,只要看一眼就回来。刘政委,行吗?
刘生贵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去看看丈夫,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行!去吧,把工作交待一下,你明天就可以走。
和桑僵住了,她真有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训斥和拒绝是难免的,但她要死磨硬泡长时间央求领导……她还没调整过自己的情绪来,刘生贵又说,你不用急着回来,见了你爱人,可以住几天。要是病了,就把他的病侍候好,病好了你再回来,不要着急。找你们队长说一下,多买上几斤馍。我也听人说了,夹边沟的情况比我们还严重。
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和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遂人心愿。她想说句感谢的话,但又怕一句话引来灾难——刘生贵可以大发慈悲,但也可以突然变卦呀——便掩盖着自己的欣喜说了一句,刘政委,那我明天就走了。今天我把工作交待一下。刘生贵说,对,把工作交待好。
她飞快地找到了三站的站长,转达了书记的话,然后去财务科把自己管理的账本交给别人,再把油料账也交了出去,把自己管理的各种统计表册物品交给别人。做完这些事,已经到了中午。吃完饭她就去找一个叫杜博之的右派借了一百元钱,找一位右派买了一套棉衣裤,一件大衣。她的想象中,王景超两年前穿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她必须搞两件能保暖的衣裳带去。王景超是个有洁癖的人,在家的时候,晚上睡觉前,总要把自己的毛料裤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以防裤线变形。
整个下午,她都没有休息。她几次跑到机务队去,向队长询问明天有没有拖车去柳园车站拉煤。然后她到食堂去了一趟,央求伙食的管理员晚饭时多蒸几个馍馍,提前卖给她一星期的干粮。管理员是一名刑满就业人员,一个凶狠的家伙,可是听说她要到明水农场去看丈夫,也为她高兴,很痛快地说,吃饭时你晚点来,直接到办公室来,我给你准备好。这天晚上的事真是令她大喜过望:晚上她走进管理员办公室,管理员指着桌子上一堆白面花卷说,你带书包了吗?看见她拿出一个碎花布的书包,管理员说,装起来,全装起来。她简直惊呆了:这是精白面的花卷,而且是抹了清油'2'的,散发着清油的浓香。还是四两'3'重的花卷,又大又暄。从她调来四工农场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如此大的白面花卷了。她急急忙忙装进书包,总共是20个。装完之后,她说,我一天才半斤定量,这得十天……管理员打断了她:这不是叫你吃的,是给你男人的。快走吧,准备去吧。她感激地说,我怕给你惹事,那些做饭的说出去怎么办?管理员说,谁敢说?驴日的他不想在灶上吃白面馍了!和桑千恩万谢离开了食堂。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一趟机务队,找到明天要出车的拖拉机驾驶员,说好明天九点钟出发,赶到柳园乘十二点的列车。由于兴奋,这天她又睡得很晚,睡着以后还做了一场梦,梦见她已经到了明水,见到了景超。景超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连花卷也吃不下去了。她用水泡着花卷,一口一口喂他。等到了景超有力量说话了……这时她才哭出声来:景超,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她哭得非常伤心,结果把自己哭醒了。哭醒后她发现房子里比往日要亮一些,似乎是天亮了,爬起身往外看,原来是下雪了。雪花在空中飞舞。她知道河西的雪是下不大的,便又躺倒睡了。
谁知天亮后起床,才发现一夜之间下了三四寸厚的雪。那雪还没停的迹象,榆树叶大的雪片洋洋洒洒,近在咫尺的截山被雪花遮没了。她急急忙忙跑到机务队,问驾驶员出不出车?驾驶员说雪停了就出。
可是雪一直下个不停,时大时小。到了黄昏才停,下了六七寸深。
她知道,今天是出不了车了,时间太晚。
转天早晨,她提着花卷和包裹赶到机务队去,驾驶员却说出不了车啦,雪太厚。她有点着急,说,求求你,我是要赶到高台县的明水去,去晚了我男人就……驾驶员截住她说,老和,我知道你的心情,你这是去救命的,可是雪太厚了,要是在半路上滑进沟里,挨冻不说,责任负不起呀。她哑口无言:驾驶员是个就业人员,二劳改,好不容易干上个机务,是不能叫人家冒风险呀!她沮丧地回到宿舍。
天冷,雪是难以融化的,她等了两天,机务队还是不出车。这一来她的心揪紧了:早去两天,可能看得见王景超,晚两天就可能成了终生遗憾。她便去找机务队长。机务队长说,老和,这事我做不了主呀,你问问牛副场长去吧,他说出车就出车,出了事我也好说话。
驾驶员说的牛副场长,是她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领导:她害怕他。她是1959年10月从十工农场调到玉门县的黄花农场的,接着又调到安西县的四工农场,先是在四工二站劳动。后来场部下了一道命令,所有的女右派——仅四个人——都调到位于场部的三站来。她当时没来,因为二队都是右派,大家一起受苦,一起学习,人和人是平等的;场部干部多,在干部们的眼皮下工作,政治上的压力太大。这个牛副场长听说她没来,便对二站站长说,那个小右派再要是不来,就叫人捆过来。她吓得当天就自己扛着行李到三站报到了。
此刻,为了早点见到王景超,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牛副场长。正好场长们在会议室开会,她便站在门口等着。等到牛副场长出来上厕所,赶紧上前说了自己的要求。牛副场长不耐烦地听她说完,说了一句:滚球开,这么厚的雪能出车吗?就去厕所了。
她默默地回宿舍去了,接着等。
这一等又是四天。到了1961年1月4日,才有一辆卡车去柳园火车站,原来是牛副场长要去酒泉开会。她坐在车槽里到了柳园,上了从哈密开来的列车。这四天也没有白等:从元月一日开始,右派和就业人员的口粮增长到了二十四斤,并且,场部还杀了两口猪,连着做了两顿猪肉熬白菜。猪肉很瘦,菜里又没酱油,白菜里边的猪肉白花花的。她只是吃了白菜,而把肉片挑出来装在茶缸子里,带给丈夫。
从哈密来的列车人满为患,因为年关将近,新疆、青海的人们都往内地走。她好不容易上了车,车门口连站脚之地都没有,只好挤挤碰碰往车厢中间走。挤到车厢中央才有了站脚的地方,挤了挤,她在车厢地板上坐下来。她的体质很弱,站着是不行的,到高台县需要六七个小时。这时又累又冷,眼皮也睁不开了。她抱着膝盖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担忧起景超的命运来了,不知道她能不能见着他。
她和景超是同时在甘肃日报社定为右派的。1957年的早春天气,景超写了一篇杂文《略论“行政手段”》。全文仅一千多字,但景超博古论今,指出今日诸多问题的形成,盖因为有人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