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算命先生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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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涂一鸣来了,涂一鸣是个粗人,但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他的几句话让祖爷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你不是问什么是道吗?你继承了师父的大位,这就是道。现在整个阿宝群体都失道了,需要一个人扭过来,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死了,你想过没有,如果堂口被没有良心的人执掌了,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杀?多少无辜的人被骗?这些阿宝还会作多少孽?大道中兴,就看你了!”
这句点到祖爷的心坎上了,大道中兴,断其恶气,扬其善气,恢复当初洪门五祖劫富济贫的道义,让阿宝们从畜生变回人,这或许就是自己追寻的道。
祖爷终于加入阿宝的队伍了。穿过刀林阵,喝过鸡血酒,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祖爷入道了。
《佛偈》上说:“为人莫作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五年后,张丹成去世了,去世前饱受病苦折磨,但终究有人守护,祖爷在他身边。他走的那天是腊月初七,人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枯瘦如柴,肚子塌陷,两排肋骨凸起,脑袋像断了一样抬不起来,只能靠祖爷用小勺喂水。
当晚亥时,进入昏迷状态,三呼一吸,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有时偶尔会支起胳膊,好像要推开什么,又像是挣脱什么,死时,眼角流出一行泪。祖爷知道,他无后,人死无后,最为凄凉,他一直想要个孩子,年轻时风华正茂,忙于行骗,后来想要孩子时,又被人切了睾丸,连男人的自尊一同被切走了。弥留之际,他曾有一阵回光返照,紧紧抓着祖爷的手,勉强挤出两个字,弱弱的,但祖爷听清了,是“报应”。
张丹成走了,祖爷“登基”了。五年间,他学会了一个阿宝所应具备的一切本领。此外,他还有一般阿宝所没有的品质,超人的智慧、非凡的胆略,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善念,让他从里到外都成了无与伦比的大师爸。
张丹成走后,周震龙也看破了红尘,他跟了张丹成三十多年,摸爬滚打,风风雨雨,此刻,他感觉自己也该离开了。周震龙向祖爷请示离开堂口,祖爷问他打算去哪里,祖爷并不是想阻止他,而是怕他老了,没人照顾。他说他已经想好了去处,将来会告诉祖爷。祖爷也没再问,临行前,祖爷给他准备了大量金银,他没要,他要求祖爷把所有他的东西都散发给周围的穷人,就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了。
涂一鸣没走,他始终把堂口当做家,他的“飞钉”功夫早已传给了祖爷,现在没事就陪祖爷喝茶,有时两人会切磋一下镖法,祖爷会让着他,让他开心。
祖爷坐镇堂口后,进行了一次人事上的大洗牌,废除了延续几百年的堂口等级制度,设立了新的奖惩制度。由于祖爷开了“江相派”的一代新风,作风与为人都与当年洪门五祖相似,有的小脚提议对新掌门人改称“祖爷”,这样既尊敬,又亲切,于是祖爷的称谓就这样诞生了。与此同时,王亚樵那边也传来消息,当年下令刺杀祖爷全家的那个军阀已经死于内部争斗,据说中了七枪,头上一枪,胸口六枪。
那年年底,祖爷带着几个小脚回了老家,打听后才知道,当年那些杀手走后,还是乡亲们帮着埋的家人尸体。祖爷在邻居的带领下,来到那块墓地,一家人就埋在那个大坑里,坟地多年无人打理,已经长出很多蒿子。祖爷扑通跪下,仰面朝天,泪流满面。
祭奠完后,乡亲们都邀请祖爷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饭,祖爷没去。他给了乡亲们一些钱,还是回到自己的家中,白天已经让小脚们打扫了灰尘,房子干净了许多。
坐在空空的屋子里,祖爷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动,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翻腾。夜空寒寂,交子除夕,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家家户户都欢天喜地、辞旧迎新,祖爷走出屋子,站在院中仰望苍穹,天边绽开的烟花点缀着他孤独的世界,他陷入了无尽的惆怅。
茶楼受辱
祖爷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给我讲述他的过去,讲完时,天都快亮了。
我从未听过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么多,我傻傻地坐着,茶杯的水早已凉透。
“傻亮,”祖爷说,“现在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说我当初还不如你了吧?我只是个叫花子,现在都成爷了,你好歹还是个堂倌,你说你是不是也可以做爷?”
我不知该答什么,心想:谁能和你比呀,我杀只鸡两手都发抖,你杀两个人都不眨眼,我可没这胆量和魄力。
祖爷见我不说话,接着说:“傻亮,想不想跟爷啊?”
我心里一惊,难道今天叫我来,是想让我跟他入伙?当骗子?我一阵冒汗,咱穷虽穷,但伤天害理的事从小就不会干,也不敢干,我怯怯地说:“爷,小的没这本事,也没这胆儿,小的有口饭吃就行了,可比不了您……”
“哈哈哈哈。”我还没说完,祖爷就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
祖爷说:“你就想一辈子这样了?做一辈子跑堂的?就不想挣钱娶个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祖爷这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男人大了,谁不思春啊?每天客来客往,红男绿女一大堆,我只有躲在门后偷看的份儿,有时漂亮姑娘来了,我给人家沏茶时会忍不住看几眼她鼓鼓的胸扣,然后佯装没事马上离开。晚上我也想,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洞房花烛,传宗接代,但一想到自己是个穷光蛋,也只好挠挠屁股,抠抠鼻子,而后蒙头睡去。
祖爷突然又问:“傻亮,你母亲怎么死的?”
我回答:“肺痨。”
祖爷说:“找郎中看过吗?”
提起这事,我就心痛,我说:“开始看过几天,后来没钱了,又没处借,郎中送了几副药很快就吃完了,接下来就挨着,后来吐血了,再后来就……”
祖爷说:“死后如何下葬的?”
我感觉祖爷在揭我的痛处,这是我一生都备感辛酸的事。老娘死后,买不起棺材,就用席子裹了,放进盛衣服的卧柜里,村里人帮忙抬出去,就这样埋了。老娘受了一辈子苦,最后连身寿衣和口棺材都没有,每次想起这事,我就不自觉地流泪。
祖爷见我哭了,递给我一个手绢,说:“如果你还想过这样的日子,你就回茶馆吧,如果你想跟我,就回来找我。”
从祖爷府邸出来后,我一路小跑回到茶馆,祖爷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我不知该如何抉择。我不明白为什么祖爷会选中我,我不聪明,长得也很猪头,而且胆子和老鼠有一拼,这和阿宝格格不入啊。
白天,我依然跑堂,昨晚一夜没睡,两眼干涩无神,又加上脑子里想着祖爷的事,整个人心不在焉。中午时分,祖爷来了,我不敢看他。他依旧一声高叫:“傻亮,给爷来壶龙井!”
“来了!”我高声唱喏,为他沏了一壶上好龙井。
他依旧一把白纸扇,兀自地喝着,兀自地扇着。
我看了他两眼,他没搭理我,我忙着招呼其他客人。
过了一会儿,进来两个年轻人,吊儿郎当的,我赶忙迎上去:“两位爷,里面请。”
“给爷上壶好茶!”
“好嘞!”我赶忙给他们去沏,沏好后,小心翼翼地将茶碗端到他们面前,“两位爷,您慢用。”转身刚要走,只听“啪”的一声,茶碗掉在地上了,我不知怎么掉的,可能是我刚才转身时,袖子扫的。
掌柜的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要赶紧道歉,并查看茶水是否溅到客人脚上了,如果客人脚上洒上了茶水和茶叶,要立即用自己的袖子给擦干净。
我不停地鞠躬道歉,“对不住爷了,对不住爷了。”看到一个人脚上确实被洒上了茶水,赶忙俯下身,想用袖子给他擦干净。
刚触到他的脚,没想到对方一脚把我蹬开,正蹬到胸口上,我感觉像岔了气一样,疼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妈的!你知道老子这双鞋多少钱吗!就你那双脏手,也配擦这双鞋?”那小子骂道。
我捂着胸口蹲在墙根儿,我知道今天又作下了,以前也碰到过这种情况,也挨过巴掌,我只想着这事儿能尽快过去就好,我不想争辩,也不敢争辩。
掌柜的一看事不好,忙从围桌里走出来,堆着笑脸说:“两位爷,您息怒,您息怒,我这小徒弟不懂事,毛手毛脚的,对不住了,对不住了,今儿这茶水免费,算我给爷赔不是了。”然后转身向我,“还不快滚进去!”
我起身刚要走,没想到那个小子说:“等一下,”然后冲我招招手:“你过来。”
我估计他要扇我,我捂着腮帮子,慢慢挪过来,害怕地看着他。
他对我笑了笑,说:“你看你长的这副揍性!这样吧,你把我这鞋上的茶叶末子舔干净,这事就算了,否则,老子今天把这茶楼连同你一块砸了!”
我知道我很贱,从小遭人奚落得也不少,但这种舔鞋的事却从来没有,看来人家真没拿我当人啊。我无助地看了看掌柜的,掌柜的为难地点点头,示意我马上给他舔。
我突然想起了祖爷,回头向他的座位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认为祖爷肯定会帮我,他是侠义之人嘛!
没想到祖爷根本没往这儿瞥一眼,他依旧扇着扇子,悠闲地喝着茶,好像这茶楼里发生的一切根本没触及他一丝一毫。
我绝望了,慢慢蹲下,伸出舌头,把对方圆口布鞋上的茶叶舔干净。对方看着我舔他的脚,哈哈大笑,快乐到了极点。
我感觉自己一点尊严都没有了,舔完后,跑到后堂,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哇哇大哭起来。
夜里,我悄悄地走向祖爷的宅府,走到半路,又迟疑了,往回走,回头走了一阵,又转回去,反反复复几次,终于走到祖爷门前。
我站在门口,不知他睡没睡,伸手叩门,门开了,管家一看是我,说:“进来吧,祖爷等你呢。”
我一愣,跟着管家进去了,祖爷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我来了,说:“想明白了?”
我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今天……您都看到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帮你,对不对?”祖爷截断我的话,“我告诉你,我可以立马杀了那两个混蛋,但那是我,不是你,你自己要活出尊严!”
祖爷一声吼,我不做声了。
“你自己明白就好,这个世界,不是你老实就能生活的!明天开始,你来堂口吧。”祖爷说。
我抬起头,“祖爷,我……”
祖爷说:“放心吧,杀人放火的事,我不会让你干的!”
就这样,我跟了祖爷。
我在师父堂口的岁月
跟了祖爷,就意味着衣食有了保障。堂口每隔一个月就有一次“食禄”,也就是聚餐的意思。一般都是坝头资格的人参加,有时也会带一些表现好的小脚。
祖爷每次都会叫上我,二坝头当然高兴了,因为我是他的人,但其他几个坝头不解,这么个笨蛋丑玩意儿,凭什么让他上桌?祖爷有话说,“傻亮以前是跑堂的,端茶倒水他在行,让他上桌!”
其实,每次吃饭,都有专门的仆人伺候,根本不用我端茶倒水,但自从我来了堂口,祖爷就让我干这些事,每次吃饭,我都累得要命。别人又喝又吃,我一会儿给这个斟酒,一会儿给那个倒茶,刚坐下,又有人要抽烟了,我赶忙拿出火石给他打着,一顿饭下来,肚子没填几口菜,还忙得腰酸腿痛。
但我不在意,至少,这都是自己人,不像在茶馆,别人拿我当狗使唤。在这里,大家是兄弟,他们是坝头,是长辈,这是我应该做的,累虽累,但我高兴。
我发现祖爷是个很有定力的人,每次喝酒,他都不少喝,每个坝头敬酒时,他都喝,但从没见他醉过,不像二坝头,每次都喝到桌子底下,又吐又拉,最后还得我给他收拾。
刚到堂口那会儿,我感到这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又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但吃了几次饭,我发现,每个坝头之间,甚至坝头和祖爷之间,都是有矛盾的。只不过有些东西没有摆上桌面,但有时气氛很不对。有一次,二坝头差点和三坝头干起来,就因为几句话。三坝头笑二坝头“土鳖”,说他该学学诗词歌赋,否则脱不了“土鳖”的劲儿。二坝头当然不干了,说:“你他妈懂个屁!老子每年给堂口拿回多少银子?你他妈就知道骗色逛窑子!”
每当这种时刻,祖爷都不说话,看着他们表演。当他们发现祖爷脸色骤变、真的生气了,就都不做声了。此时,祖爷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和地说:“吃菜,吃菜,喝酒,喝酒。”所有坝头都会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祖爷,祖爷依旧微笑着说:“喝酒,喝酒。”所有人随着祖爷一饮而尽。然后祖爷便哈哈大笑,其他人先是发愣,然后也跟着祖爷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真懂祖爷,还是装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