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圈-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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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就由唐禹门陪着保凤,送殡到斜桥路会馆里去,表妹因着连夜的辛苦,没有——”
霍桑插口道:“不是这个,死者下棺以后还有什么举动?”
“有什么举动呢?我早说过,他们就把棺材送出去了阿。
“不,你可知道什么人钉棺材的?”
“那——那自然是抬棺材的夫役们针的。
“晤——这一点你可要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事实上是不是如你所说?”
许邦英作坚持声道:“不用问得,我确知如此。
霍桑略一沉吟,又道:“那末,这两个夫役可能找得来谈一谈?”
许邦英点头道:“这自然可以。不过今夜似乎来不及了,明天早晨总可以遵命办到。
霍桑把他抱着的右膝放了下来,他的眼光在那只排列杯筷的方桌上瞧了一瞧,一边立起身来挺了挺腰。
他笑着说道:“许先生,我们耽搁了你的夜饭时刻,抱歉得很。现在我们不敢再惊扰了。不过还有一句。许先生此刻所说的话,是不是完全是事实?或是你曾参加些你的主观的臆想在里面?”
许邦英也站了起来,答道:“完全是事实。
“那末,你能完全负责吗?”
“那自然,我早说过,我完全负责。
霍桑向我和毛谷村点点头,说道:“包朗兄,我们的谈话你不是都已记录下来?现在请你把记录放在桌上,让许先生和毛巡官瞧一瞧,有没有错误。
我便将那记录的小册公开地展开在方桌上面,又将几个符号的单字补写明白。那毛巡官果真弯着身子,在小册上细瞧。许邦英仍站着不动,他的一双鹰眼注视着霍桑,面颊上也微微泛白。他将烟尾用力向天井里一丢,又摸着嘴唇上的短须,似要向霍桑发问。
霍桑又婉声说道:“许先生,请你校正一下。包朗兄也许有写错的地方。”
许邦英作疑讶声道:“霍先生,你何必如此?这里不是法庭,那里用得着什么笔录?
霍桑道:“这也是一种勤笔勉思的办法,原没有什么用处。现在你既然承认你刚才说的话是一种负责的报告,那末,可能就请你在这记录上签一个字?
许邦英忽而扭着嘴唇.露了牙齿,向着霍桑发出一种可怕的狞笑。
他冷冷地说道:“那未免太笑话了!我觉得你这举动委实有些侮辱!
霍桑仍心平气和他婉声说道:“许先生,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这一种记录,也许对于你的记忆上有些帮助。……唉,毛巡官,你已瞧完了吗?有没有错误?
毛谷村挺直了身子向霍桑瞧瞧。他第一次开口了。
“是的,我瞧过了、包先生所记两位的问答,完全没有错误。
“那末,就请你签一个字罢。我想许先生是当律师的,他的笔墨当然特别贵重,此刻大概总不肯轻易动笔了。
毛谷村从袋中摸出了一支自来水笔,似乎还有些疑迟。这时我恐怕并倡,便先在那纸上签了一个记录入的名字,另外又写了“见立”二字,随手把纸送到毛谷村的手里,等着他签。毛谷村搔搔头皮,拿了笔顿了一顿才勉强签了。我又将记录纸从小册上撕了下来,交给霍桑,霍桑接过了放在衣袋中。
霍桑点点头道:“许先生,我们走了,惊扰得很。再见p巴。
那许邦英忽而跨前一步,把身子站在客堂的中央,做出一种要拦阻的样子。
他举起了右手说:“霍先生,且慢一慢。我们谈了半天,你自己却还没有发表过什么。现在你也得回答我几句。”他说话时眼睛里似流出凶光,语声中带些威胁气息,他的举起的手臂的肌肉也现着紧张状态。我默惴他的模样仿佛在严格的戒备状态中。但霍桑的神态仍安闲如常,料想不致于表演什么武剧。
霍桑带着微笑,应道:“唉,许先生。你有什么见教?我在这里恭候。”
许邦英的鼻息似已增加了速度,但他还竭力控制着。他答道:“请问你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意见?”
霍桑瞧着客堂门口的玻璃长窗,作踌躇声道:“我很抱歉。我觉得此刻还不能发表什么意见。”他的眼光依然宁静。
“为什么呀?你的高见也有时间性?”
“不是。我怕我说了出来,在许先生看来,说不定又要认为侮辱大律师的尊严。我实在有些胆怯,不敢一再冒犯——”
许邦英忽又把右手高高地挥了一挥,红涨着脸,插口道:“那不妨,这原不是正式谈话,你不妨随便说说。”
霍桑弯了弯腰,很谦恭地应道:“如此,我就安心得多了。许先生,我放肆了。我认为许先生所说的事实,和我们所调查而得到的事实,至少有三点不相符合。”
许邦英带着颤动的声调,反问道:“唉,有三点不相符?奇了!莫非霍先生调查的来源有什么误会?”
霍桑的左手插在外衣袋中,右手摸着自己的下颌,缓缓摇头:“我深信不致如此,不过我并不是说许先生的话有什么不实之处。许先生的报告既然是间接的,难保这里面没有隔膜。”
他的凶狞的眼光兀自向左右移动,已不敢留住在霍桑的脸上,他的镇静态度分明也已起了动摇。他的右手虽已放下,却已握紧了拳头。
他期期地答道:“那不会的……唉,唉,不过也说不定。不错,我究竟是间接的。唉,访问哪三点不同?”
霍桑提高些声浪,答道:“第一,我们知道刘夫人的小使女菊香,并不曾回浦东家里去,伊的父亲也没有病危的事实,并且菊香不是在刘夫人病中离去这里的,却是在刘夫人死了以后,方才——”
霍桑说到这里,似故意顿住了不说。他和许邦英面对面站着,距离只有两尺光景。他的有力的眼光,像电流般地注射在许邦英的脸上。许邦英的神态果真变异了,他的垂着的两手忽而互相交握着。他的视线似也没有勇气和霍桑的眼光接触。
他仍勉强控制着说道:“这话未免奇怪。震先生,你从那方面得到这相反的事实?”
霍桑冷笑了一声,答道:“对不起,这句话也就是我要动问的。许先生,你怎样知道菊香是在刘夫人病中离去的?”
“那自然是舍表妹告诉我的。
“晤,这倒奇怪。
“奇怪什么?那是伊亲口说的。
“那末,若不是你听错,令表妹一定在说谎话了;
“我想伊决不会骗我。我的耳朵也不曾聋。
“那也好,此刻我们还不必辩论。好在我的话也并不是凭空说的、现在再说第二个不同点。我们知道令表甥保荣先生,近来对于游山玩水的雅兴已减低了不少。此番地并不是被朋友们邀去游历的,到眼前为止,他的足迹始终没有脱离上海的区域。
“你们已知道他的行踪?”
“是的,但作此刻用不着追问他在什么地方,到了相当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请他出来和你见面。还有第三点,那相差得更大了。刚才你说刘夫人下相的时候,是令甥女保民小姐抱的头。许先生,你如果能恕我冒昧,我敢说这句话未免太觉滑稽!”
许邦英的脸上忽似罩上了一张白纸。他的嘴唇上也完全没有血色,越衬出那一撮卓别磷须的浓黑。他的眼皮向下挂着,似乎沉重得再抬不起来。
他咽了一H气,还挣扎着道:“滑稽?有什么滑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霍桑的静穆态度变换了。他的眼光灼灼闪动,现出一种得意的神气。他分明已从这位大律师的变态上面证实了他的理想。
他婉声答道:“那末,我可以说得更明白些。刘夫人的头实在不是保凤抱的!我不是说伊不肯尽孝女的义务,不过伊即使要尽孝心,要抱伊的嫡母的头,事实上却也木可能哩!
许律师的镇静态度此刻已不能维持了。他的手虽仍握紧,却已没挥动的弹性。他的两腿有些发抖。他断断续续地反问道:“什么——什么话?——那末,你——你说是谁抱的?
霍桑摇摇头道:“这个你不必问我。你如果还不明白,我想你还是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自然就有分晓。”
“唉,唉——霍先生——你——你——你的话我真不懂!
“不懂也好。我想我们下一次在法庭上见面的时候,你总可以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这个——唉,这话太神秘了——霍先生,你请再坐一坐,我们不妨——”
这时候忽有一种刺耳的惨呼声音打断了许律师格格不吐的语声。
“哎哟!不好了!……妈……你——你干什么?你——你犯不着!……”
这时空气顿时紧张。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的呼吸也几乎都忍住了。大家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瞧那扇房门。
“唉!妈——妈——你放手!哎哟!不好了!舅舅,快来!不好了!快来!
十二、保荣的供词
我觉得那是保凤的呼声。这声浪中仿佛决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使客堂中的五个人都不寒而架。那许部英首先奔到次间门口,握住了门或用力一推.便抢步过去。霍桑正要跟着进去,不料那近视眼的保盛反抢在前面。一会儿,霍桑和我也已走进了那间倪氏母女的卧室,只剩毛巡官一个人仍留在客堂里面。
那卧室中电灯照得很亮。靠壁排着一张双人的铁床,有一个中年以上的妇女,穿一件灰布的旧式女袄,横在床的一端,刚才我们瞧见过的保凤,正捉住了伊母亲的手腕,嘴里还乱喊着“舅舅,舅舅。”我见那倪氏紧闭着眼睛,面颊上现着苍黄的颜色,两只手正在用力挣扎。
许邦英奔到床前,拉开了保民,颤声发问。“什么事?”
保凤的右手虽因许邦英的拉扯,松放了伊母亲的左腕,但伊的左手仍紧握那妇人的右腕、死不肯放。
伊又锐声呼道:“舅舅,我不能放。你瞧,那匣子还在伊手中哩!
许邦英用力捉住了优氏的右手,又将伊紧握的手指掰开,果真拿出一只小小的铅皮圆区,匣益早已去掉,匣子里装着些黄色厚液体的东西。
许邦英瞧着床上的优良,驻呼道:“唉,这是鸦片啊!那里来的?你你吞过了没有?”
保凤颇声道:“妈有头痛痛,这东西本来备着做膏药的,刚才伊开了抽屉,拿这匣子塞在嘴里。伊一定已吞过了。”
霍桑忽从许邦英的背后接嘴道:“那是没有疑问的。瞧,伊的嘴唇边上还留着烟育呢。”
许邦英慌忙道:“唉,不错—一表妹,你—一你吞了多少?——你能吐出来吗?”
那妇人的眼睛和嘴仍紧紧闭着,但伊的两手已不再抗拒。从电灯光中,照见伊的脸色似比前越发惨白。这时那站在床边的王保盛,呆瞪瞪地张着一双小眼,两只手交抱在胸口,在瞧他的姨母。他的神气上并没有快化雪浪的得意,却似乎反腐出一种同情的惋惜之态。这一点不但出我的意外,而且越觉得少年的可敬可爱。
王保盛忽大呼道。“快拿些肥皂来!肥皂水有洗冒呕吐的作用。一定来得及!
保凤的眼泪已像散珠般的从粉颊上滚落下来:“舅舅——舅舅!你总要想个法子!
“唉,唉——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大律师也失了常态了!
霍桑接口道:“你们不用慌乱,赶紧送医院,一定没有危险。
那毛谷村忽在房门口低声呼道:“霍先生,霍先生——”
我站立的地位比较接近房门,便代替霍桑答应了一声。我回身退到客堂,客堂中有一个穿黑袍子的光头的大汉,模样儿像官家侦探。毛谷村手里拿着一张名片,似乎就是这大汉送来的。
毛谷村说道:“这是汪侦探长的片子。你瞧果。
我把名片接过一瞧,果真是汪银林的片子。片子的前面,写着梨园路润身坊六号王宅转交霍桑的字样。背后另写着四五行小字:
“承委查访之王保荣,遍觅无着。不意竟为黄河路赌窟中之赌客之一。彼于二十三日晨被捕以后,当日即解往法院。今日傍晚弟偶尔疑及,果得之于地方法院之拘留所中。令弟在该所候驾,乞即来一谈。
这消息自然又给我一种意外的愉快。因为那倪氏的服毒,尽可认做是一种间接的招供。伊分明因着听得了霍桑的说话,知道他们的阴谋已被查明,故而畏罪自杀。现在这案中的主角王保荣又已捕获,那末,这全案中种种的秘密当然立刻就可以破露。
我拿了汪银林的名片回进房里去,走到霍桑的背后。霍桑正接着身子凑在床上,用手指在翻开倪氏的眼皮。我在他背心上拍了一下,他便施转头来。
我低声道:“你走出来,我要和你谈一句话。
霍桑跟我进了客堂以后,那个送信的光头大汉似认识霍桑,立刻点头招呼。
他道:“霍先生,汪探长在法院里等你。那个混蛋不肯说呢。
我忙把汪银林的名片授给霍桑。霍桑的眼光很急促地在名片背后制览了一下,立即发出一种惊喜的呼声。
“唉,他也捉住了!很好!不过——哎哟!”他的眼光又向名片上瞧瞧,接着又停住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