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石-第8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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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同情他,施舍他一碗水。
也许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他想。
颤抖干裂的唇勾不起自嘲的笑,只吐出了沙哑的干咳。恍惚中,他感到有一双手轻轻抱起他,将什么东西送到了嘴边。
甘美的,冰凉的,液态的……
这是……水?
来不及细想,也没有余力思考,他贪婪地喝着,结果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又是一阵撕裂似的疼。
“慢点,慢点。”清冽而柔和的嗓音就像刚刚喝下的水,渗进他的五脏六腑,安抚了躁热和饥渴。因此,当那只大手再一次把碗举到他唇前,他昏昏沉沉地任他喂。
另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道:“罗兰,这不太好吧。”
“你没看到他快死了?”
难以言喻的舒畅从胃部扩散到全身,使他昏昏欲睡,理智却竭力对抗,想睁开眼看看抱着他,喂他水的人是谁。一个深沉威严,难分性别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中响起,震得他的意识七零八落:“罗兰,你又违反规则。”
“啧,菲里尼奥,别这么不近人情嘛,我难得发次善心。”
“上次这孩子偷了面包,被一群人追,不也是你帮他遮掩的吗?”
那明显属于成年男子的清冽嗓音一下子变得像初生的婴儿般纯洁无辜:“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菲里尼奥,是不是你眼花了?”
“……罗兰,我知道他让你想起了你的儿子,但你也不能滥用职权。”
“啊,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人老了就会比较心软。”
“够了,马上跟我走。”
“啊啊……等一下,至少给他一袋干粮……”
“你早就偷偷塞给他了!别当我没看见!”
“咳咳……”
嘈杂的争论都消失了,他重新跌回肮脏的地面,和灰尘垃圾为伴。
再次醒来,梦里的一切都淡化逝去,只有披在身上的旅行者斗篷,一只还剩一半晶莹液体的碗,一袋塞在他衣服里的干粮,显示了曾经有人帮助过他。
……
陶碗从纤长优美的手指滑落,溅得床铺湿了一大片。
“主人?!”第一次看见养父如此失态,哈玛盖斯大吃一惊,关怀地扑过来,“您怎么了?”
没有回答,席恩神思不属地反复回忆,挖掘每一个细节。
罗兰!罗兰!
是他吗?
伊维尔伦城主的音容笑貌清晰浮现,伴随着那次和黑龙王在圣域的对决……他确定是他们俩!
好象还有个声音……没听见养子的询问,席恩抱着头,竭力苦思,却再也想不起一星半点。他不认为自己是白日做梦,那件斗篷和干粮袋他可是一直妥善保存,毕竟他这辈子得到的温暖太少了。然而,这帮助是来自罗兰·福斯,一个现代人,他就不得不怀疑他的“好心”和诡异的出现了。
时间魔法可以前往未来,却不能回溯过去。因为未来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过去是不可更改的。如果强行干涉,轻则被弹到未知空间;重则引发时空乱流,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除非……他是超越三界的存在。
不对,那个城主体内是有巴哈姆斯的力量和贺加斯的神力,但是还不到能做时间旅行的程度。他也不是法师,不可能会那么高深的魔法。从他的生活态度看,也彻头彻尾是个俗世的野心家,就算有机会也不会跑到过去帮助一个小乞丐。
莫非是世界之钥?席恩的脑海闪过一道灵光。这时,他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哈玛盖斯再也克制不住,扳过他的肩膀:“主人,您不舒服就说出来!”
“……我没事。”摇摇头,席恩暂时搁下一大堆疑问,对上养子关切担忧的目光。依路珂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裳:“父神,您是不是头痛?”
父神两字是神语,除了席恩没人听得懂。
“列文殿下,您身体不适就到这边躺一躺。”早就耳闻他“病弱”的名头,护士们迅速安排好空的床位。
“不用,我真的没事,抱歉麻烦各位。”席恩流畅地起身,朝闻声而来的负责人颔首为礼,“我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告辞了。”
……
傍晚又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气,花园里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大理石雕刻的美丽人鱼手捧水瓶照亮了喷泉周围,晶莹剔透的水珠一颗颗跳跃着,宛如为她披上了光的帷幔,夜莺在紫藤树篱上唱着清脆的歌曲,褐色的泥水像小河般在花床间流动,划出新的形状。
窗户开着,渎神者闻到了混合着湿气和玫瑰芬芳的新鲜药草味,宽敞的客厅里也弥漫着干燥花和法术材料的香味。他坐在精致的象牙雕栏椅上,无意识地曲起双腿,两手捧着膝盖上的咖啡,没有喝,只是汲取那源源不断的暖意和浓厚香醇的气息。
轻轻敲了敲门,哈玛盖斯托着托盘走进房间,浅蓝色的双眼化开温柔的涟漪。
还是老样子,思考时,睡觉时,都习惯蜷成一团,要么捧只杯子,要么紧紧握住法杖,搂在胸前。
有时实在累极,又不想睡,他也是这样,静静抱住自己,半闭着眼稍稍放松,沉浸在他庞大的精神世界和唯一的朋友……魔法的抚慰中。
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主人。”
席恩一震,立刻放开手脚,语含不悦:“哈玛盖斯,你又一声不吭地闯进来。”
“我敲过了。”委屈地声明,哈玛盖斯将一杯院长送的水果酒,一碟切成漂亮正方体的薄荷糕放到他旁边。格兰妮正在修理,这些事再次落在他肩上。
“是吗?那是我太入神了。”席恩切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弹性十足的翠绿外皮像水晶饺子一样有嚼劲,里头的馅甜而不腻,淡淡的艾草香味,“这个还可以,下次叫他们做这种。”
“哦。”哈玛盖斯很高兴他喜欢,关心地问道,“主人,您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好吧,是他逾矩了,“那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发现这两天养父看着他时眼神有微妙的变化。
“没有。”依旧否定,席恩尝了口他以为的果汁,清爽的甜味,也很不错,他又喝了一口。
哈玛盖斯心下叹气,想这人真是不坦白,却听得席恩没头没脑地道:“哈玛盖斯,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
“为什么不问我!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那个月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粉饰太平?”法师连声责问,音量渐渐提高。哈玛盖斯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平常的席恩是不会这么多话的,更不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看到那双总是深沉冷静的银瞳变得朦胧,白皙的脸庞也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哈玛盖斯终于确定:他的主人……醉了。
这才是第二口啊!
那也是浓度非常低的水果酿,连孩子都不会醉的,所以他才放心地拿来。
也许这个身体对酒精特别没辙?不不,貌似席恩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而且这具躯壳应该被同化得差不多了。
“主……主人,您似乎该休息一下。”他战战兢兢地建议。要是席恩清醒后还记得自己失态的样子,恐怕会消灭西琉斯王国所有的酒。
“噢,休息。”席恩冷嘲地笑了笑,“我哪有这个福气,那个该死的弟弟偷走了我所有的休息时间,在梦里也不停地折磨我,只有梦到他在睡觉的时候我能睡觉!但这只让我更加怨恨他!那可是白天!我刻意腾出晚上的时间学习,白天也不是为了看他睡觉!看他一大堆有关食物的梦境!这小子前辈子一定是饿死的!醒着不停地吃,睡了又不停地吃……”
“是……是的,主人。”他该笑吗?
“和他相比,我如何?我连冰激凌和糖果的味道也没尝过!第一次看到满天乱飞的食物,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妙的魔法……这真是举世无双的大笑话!我不止一次想在梦里掐死他,让他也尝尝饥饿和寒冷的滋味,把他踢进垃圾桶和野狗为伍,杀光他周围所有对他好的人……”
“主人,您真的需要休息!”哈玛盖斯几乎是在哀号了,呜呜呜呜……如果明天早上主人想起对他说了什么,一定会杀他灭口的!
“吵死了!快!倒酒!嗯?好热的样子……”
“啊啊啊……主人……”
好不容易制止养父脱掉第二件衣服,饱受惊吓的小龙只觉肩头一重,某个毫无酒量的人已经会周公去了。
“呼……”大口喘息,咽回差点跳出来的心脏,哈玛盖斯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用的力气稍微大些,席恩从不离身的防御结界就会将他远远弹开,然后他自己掉到地上。
寂静笼罩了室内,并非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心神放松后的真正宁静。
蓝眸带着恍然和无奈看着怀里醉倒的人:原来如此,他应该想到的,他的养父有多么警戒防备。
窗外,水滴从屋檐滴下,打在石阶上,雨水在自己切出的渠道中流动,夜莺仿佛也陷入了熟睡。银心月的光辉射入面东的长窗,照得洁白的羊毛地毯新雪般发亮,蜡烛的颜色和香气宣告了季节的转换,橘色的光点在微风中舞动,壁炉里燃着香木,火光照亮了红木椅,使其变为深红色,还剩一大半的酒液微波荡漾,犹如融化的红宝石。
柔和的月光洒在法师欠缺血色的脸上,白得近乎透明,酒精造成的绯红仍未退去。黑天鹅绒长袍下的身躯没有以往隔着龙鳞也能感觉到的高热,没有不胜寒意地发抖,披散的长发也没有因为汗湿而异常冰凉。
哈玛盖斯合上眼,聆听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很久以前的景象无比自然地浮起。他看到当年那个棕发的青年坐在桌前看书,手边放着堆得高高的厚重书籍,鹅毛笔流畅地书写。黑袍反射着烛光,有一种奇异的、令人想触摸的温暖。那时的他偶尔会调皮地飞到桌上去,被投以警告的一瞥,琥珀色的双眸却含着宠溺和一丝细微的慰藉。即使他捣蛋,也只会用蜜色的修长手指弹他一下,拎起他的翅膀晃一晃,以示薄惩。
全神贯注时,他就不会察觉他的小动作,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令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很安静,使他也安静地看着他,在法术塑造的小木屋里,在只属于他们的天地里。只有那不时爆发的剧烈咳嗽是唯一的痛苦记忆。每当这时候他就渴望为他倒一杯水,熬一碗药。所以他在那孤独的一千年里努力学习泡茶,看完了所有的药草书,可是没人能肯定他的成绩。
他的生命开始就只有他,素未谋面的父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龙是对自己的感情非常明确的生物。
少年模样的古代龙轻松抱起养父,走向卧室。
两头迷你骨龙,小白和小黄疑惑地瞅着他,没有阻止他把房间的主人放在床上。
乌黑柔亮的发丝散落在枕巾上,哈玛盖斯凝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沧桑而年轻,脆弱而坚强,微微蹙起的眉是一贯的冷漠,隐含着掩不住的疲惫。他随手扔下手里的外衣,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轻叹逸出唇,哈玛盖斯垂下眼,他很想劝养父放弃复仇,他们俩再一起旅行,或者就在西琉斯住下来。但别说席恩放不下,他自己也不能忘记那漫长的千年。
合上门,让温柔甜美的黑暗覆盖那个人,将他拥入怀中。
……
次日清晨,被叫声刺耳的骷髅形计时器吵醒,哈玛盖斯来到养父的房前,试着敲敲门,没有往常会有的回应。迟疑了片刻,他推开门走进去。果然,房间的主人还睡得很熟,黑发散在枕头和床单上,轮廓优美的脸比平时放松,呈现出少有的平静安详。只穿着衬衫,薄被一半滑落了,一手也挂在床外。靴子没脱,因为他昨晚醉倒后根本没人能为他做这种贴身的事。黑色的外袍扔在地毯上。
“唔……”本能地感到有人接近,席恩自动苏醒,发出细微的呻吟,闭合的眼帘轻轻颤动了几下,抬起一只手遮挡并不强烈的阳光,冷质的银瞳在自己手掌的阴影下缓缓睁开。
和睡前一样,那双眼眸没有平日用淡漠罩起的隔阂,隐约浮着恍惚。以迟钝的动作撑坐起来,他单手按摩额角,眼神有着微量的困惑,一瞥间,再度被冷静和锐利武装,却少了点一贯的清明透彻,可见他的神智还不是完全清醒。
“哈玛盖斯?”声音也带着沙哑和未睡醒的倦意。
“是的,主人。”
顿了会儿,魔王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做了个总结:“我想我是吃坏肚子了,你帮我拿点药来。”
“不是,主人。”哈玛盖斯哭笑不得,“您是宿醉。”
“宿醉?”席恩一愣,“我怎么会宿醉?你给我酒喝了?”哈玛盖斯无地自容:“对不起,是昨天院长给我的,我以为您不会醉,他说连小孩子也不会醉……”
意思是他的酒量比小鬼还不如?算了,这不重要,关键是……“下次别给我喝这种东西!”
“是。”自认失责的哈玛盖斯低下头,认错态度良好。
撩了撩前发,席恩自嘲地笑起来,“哼,原来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