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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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早,张翠霞叫吴富生去买早点,他睡得迷迷瞪瞪地起来了,拿了个钢精锅就出了门,到大门口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兜里的钱包,再塞进去时没塞进裤袋,掉到地上了。等到了早点店,掏钱的时候,屁股兜里空了!他的汗一下冒出来了,立即往回找。这时钱包早已在唐秋雁的口袋里了。
虽然只是一个副股长,但由于工龄长,吴富生拿着科长级的工资。那天发工资后,还没来得及交给张翠霞,一个月的工资都放在那个旧钱包里。一下子掉了六十块钱,在当时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吴富生回到家里,呆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翠霞见他空着手回来,一个劲地问,问出原因后,疯了似的往外跑,沿着吴富生买早点的路去找。当然没找到,张翠霞回来就哭,边哭边骂吴富生,那哭骂的声音几乎整个老宅里的人都听到了。
躺在床上正想美滋滋地睡个回头觉的唐秋雁被哭声惊醒了。捡来的钱毕竟不是赚来的钱,就是想睡也睡不踏实。她从张翠霞的哭骂声中听明白了,自己捡的钱包是吴富生掉的。她几次想拿出来,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捡着了,说交出去就交出去?
唐秋雁舍不得,心里又一直矛盾着,她坐卧不宁,在房间里兜一会儿圈子,又一屁股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想把钱包交出去,毕竟是别人家一场大祸呢,可屁股好像和凳子粘到一块了,站不起来。
一整天,唐秋雁在家里都没有出来,她好像做了亏心事,又怕出去以后一伸手就把钱包交了。六十多块呀,自己要捡多少破烂才值这么多?!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天没有生火,一天也没有吃饭。
张翠霞和吴富生也在家里盼了一天,指望着奇迹出现,会有人捡着了还回来。吴富生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没有闭上,总盯着房门,指望着有人拿着钱包进来。
门市部离不开人,张翠霞去上班了,但心却一直在家里。好在上班的水果店离家只有七八分钟的路,她上趟厕所都溜回家看看有没有人捡着钱包送回来了。
到了晚上,张翠霞下班回到家里,钱包仍然没有着落,她忍不住了,又把吴富生骂了一阵,就转而骂捡钱的人了。唐秋雁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耳朵里,这时,就是想交,她也交不出去了。
那几天,吴富生像被霜打的秧子一样,人一下子都瘦脱形了。张翠霞天天骂,一会儿骂吴富生,一会儿骂捡钱的人:“捡去买药吃啦!”“吃了药还是要暴死啦!”
那几天,唐秋雁的心也一直没有平静,钱攥在手里一分也没敢用。将心比心,吴家一下掉了一个月的工资,恐怕要省吃俭用一年才补得上这个亏空,自己用了别人的钱,心里也不安。两家只隔着一个过道,天天见面,她心里一直发毛。那天早上去上班,经过老宅大门口,跨过门坎时,她竟然腿一软,一跤从门里摔到门外,不但把两个膝盖摔破了,还一个狗啃泥,把脸也蹭破了。
唐秋雁想,遭报应了,以为自己捡钱,人不知鬼不觉,现在看来人可能不知,但是鬼察觉了,要不然怎么就摔在捡钱的地方呢?嘴啃泥的地方就是钱包掉的地方呀。
经过痛苦的内心煎熬,唐秋雁最后还是将钱包交出来了,她在夜里悄悄地将钱包扔到吴家装垃圾的簸箕下面,她知道每天早上张翠霞在上班前都会去倒垃圾。
没想到,她放钱包时还是被人看见了。她一直不明白,深更半夜,有谁会看见呢?但确实有人告诉了张翠霞。张翠霞想,既然唐秋雁已经把钱包交出来了,而且一分钱没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今天张翠霞还会对唐秋雁话中有话。
唐秋雁想,我是捡的,又不是偷的,捡的不犯法。就这一点,就让她理直气壮。所以,无论是张翠霞还是吴富生的冷嘲热讽,她从来都毫不含糊地挡回去。
今天,她没有心情和张翠霞斗嘴,要急着赶回家烧饭。
老宅里又是锅碗瓢勺响起来的时候,家家都在做饭。晚餐一般比中餐要丰富一点,锅碗瓢勺的声音也会更响一点。
回到家中的人们,各自带回来一天的感受,有高兴的,有沮丧的,还有一堆新闻。改革开放以后,新闻多了,有身边的,有远处的,北京的,深圳的,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特区,新闻最多。人们最关注的,当然是赚到钱的新闻,还有一直在飞涨的物价。家家都是一边烧饭,一边议论,这是老宅里最热闹的时候。
小郑在厨房里忙着,本来他就会烧饭,何况当初向漂亮的杜媛媛求婚时,就有过承诺,家务他全包,其中包括烧饭。婚后,杜媛媛虽然也做家务,特别在小郑做得她不满意的时候,她就亲手做。但一般是杜媛媛收拾家务,小郑烧饭。
杜媛媛躺在床上,却没有像中午那样睡着,她在盘算着,这一批服装出手后,能赚多少钱。算着算着,睁开眼,见满屋子挂的都是“大阪西服”心里就犯愁。这些“大阪西服”从福建运回来时,都是用蛇皮袋打成包的,拆包后,你要把它全部摊开,按新旧和破损程度不同,进行分拣,然后清洗熨烫,才能批发出去。虽然赵大成已经帮她挑选了一次,但仍要她重新熨烫。没有批出前,只好挂在家里,如今家中挂的这些“大阪西服”透着一股霉味。杜媛媛有点担心把全部的生意都押在这批“大阪西服”上,风险有点大。
“吃饭——”
小郑,做饭是把好手,不一会儿就将晚饭弄好了:一碗西红柿炒蛋,一碗黄瓜肉片汤,一碟切得薄薄的红肠。
看着这一桌饭菜,杜媛媛心情好起来了。说实话,当初杜媛媛嫁给小郑,就跟小郑这手有关。杜媛媛这样的大美人,厂里追的人很多,有上海人,也有宜市人。宜市人,再好杜媛媛也不考虑,自己回不了上海,将来孩子还是要想法回上海。如果嫁给宜市人,那就在这儿落根了,她的心仍然向往着大上海。厂里上海人虽不少,但能看上眼的屈指可数。小白脸多,能干的,有男人气的少。杜媛媛特别留心的是,这些追自己的上海人在上海有没有房子,结果却是每每失望。
想嫁人的杜媛媛,与其说是想嫁人,不如说是想嫁房子,但上海家中有宽敞房子的男人太难找了。最后,细心的、会做饭的小郑进入了杜媛媛的视野,嫁不了有房的,嫁一个会照顾自己的吧,杜媛媛退而求其次,嫁给了小郑。可小郑除了会做饭,其他一无是处,他没有主见,也不愿承担压力,家中一切都是杜媛媛做主,每次征求他的意见,他就会说:“你说吧,你说了算。”想躺在家里靠小郑照顾的杜媛媛,最后还得自己挑着家中的大梁。
杜媛媛坐下来,小郑先盛了一碗汤,送到她的手上。知夫莫如妻,和小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的杜媛媛,知道小郑有事要求她,就故意不说话,等着他开口。
“汤的味道怎么样?”
虽然只是简单的黄瓜肉片汤,但小郑把它做得透着一股浓浓的黄瓜的清香,肉片在其中只是一道调味。小郑认为,做菜,功夫不在调料上,而在放入的比例和时间上,他最拿手的黄瓜肉片汤和西红柿蛋汤,关键的讲究是黄瓜和西红柿什么时间放下去,肉片和蛋放下去后烧多长时间,盐、味精、胡椒粉除了要掌握放的分量,最重要的也是要掌握放下去的时间,这些是汤鲜美的关键。
杜媛媛心里明白,故意说:“还不是和以往一样。”
“今天我在汤里加了小虾米,你没有吃出来?味道更鲜。”
杜媛媛在汤里捞了捞,果然发现有小虾米,就笑了笑。
小郑自己喝了一口,夸张地说:“嗯,真鲜。”然后像随口说道:“媛媛,什么时候,我们该要个小囡了。”
杜媛媛结婚后,一直不想要孩子。她曾经怀过一个,因为生活不稳定,一点钱都没赚到,要孩子太早,她就说服了小郑,把孩子流掉了。以后,就一直避孕。
这以后,杜媛媛一门心思想多挣一些钱,根本就没有想到生孩子的事,最近每天为了生意奔波,累得每天晚上回到家只想睡觉,连和小郑过性生活的次数都少了。
杜媛媛明白小郑想和她说什么,小郑在上海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小郑又是家中惟一的孙子,老奶奶想见到重孙,见到四世同堂。
杜媛媛说:“生孩子?现在能生吗?生下来放在哪里养?这房子能养孩子吗?养老鼠还差不多。”
“怎么不能养,你不就出生在这房子里吗?”
一听这话,杜媛媛来了火:“我就是因为出生在这样的房子里,才像今天这样受累,才嫁给你这样的男人。”话一出口,她感到说重了。
小郑的自尊心受刺激了,他把碗往桌上一放,提高了声音:“嫁给我怎么啦?现在改革开放了,深圳、广州有不少港商包二奶,你去啊,那可是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受累。”
虽然知道自己说重了,可听小郑这样说,杜媛媛的气更大了:“广州、深圳的阔太太们,也欢迎小白脸呀!”
吵起架来,饭当然也吃不下去了,两人都生气地坐在那儿不说话。
最后,还是小郑先下台阶,他把桌上的汤端到厨房里热了热,又端了上来,每次吵架,一般都是小郑先下台阶。
杜媛媛想想,也是自己话说重了,于是又重新端起碗,准备吃饭。
忽然,一股浓浓的臊味飘了进来,直钻进了杜媛媛的鼻子。
又是狐臊!
已经好多天没有出现的那股臊味又窜出来了,它先是似有似无的在你的鼻子边游动,当你捕捉它时,它好像又溜了,等你耸耸鼻子,它又出现在你的面前。接着,它和以往一样,像液体一样慢慢地把老宅浸透了。
杜媛媛对味道是最敏感的,加上今天心情不好,只见她眉头一皱,将碗往桌上重重的一放:“还要不要人吃饭了?”说着起身打开了房门。
老宅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一个人出来望动静,没有一个人出来议论,家家房门紧闭,有人家甚至关上窗户又拉上窗帘,只想着不让臊味进入门内,而不管门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杜媛媛生气了,站在前院大声叫了起来:“哪家的臊味,还让不让人活了!”
前段日子老宅里人寻找臊味源头的时候,她不在家,一点也不知道。
第二次出现臊味的时候,她在家,但那天太累了,她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听小郑说了几句,但臊味已退去了,只是闻到一点点。她想,一定是哪家在烧臭咸菜。有人家腌咸菜腌变了质而发出臭味,有人就喜欢吃这种臭咸菜,烧这种臭咸菜也会臭了整个老宅。但今天不是臭咸菜的味道,这是一种臊味,杜媛媛闻了,头都发晕。
杜媛媛见叫了几声没人应,就嗅着味道,寻找臊味是从哪家传出来的。
她从前院往后找,在一家一家的门口闻。闻着闻着,闻出名堂来了,这股臊味是从二进东边上下厢房之间传出来的。
二进处在老宅的正中,这儿的臊味可以往前往后很快传到整个老宅。二进的东西厢房分上厢房和下厢房,上厢房大,下厢房小。当年住在二进的主人,如果有妻有妾,妻住上厢房,妾住下厢房,如果没妾,下厢房可以做主人的起居室,相当于今天小型客厅的功能。
二进的东厢房上厢房住着朱银娣,下厢房住着唐秋雁。朱银娣家的门关着,没有开灯,不知道家中有没有人,至少没有人在烧饭。下厢房的唐秋雁家,此时门也关着,但灯却亮着。杜媛媛闻到这儿,发现那臊味一阵一阵是从唐秋雁家传出来的。她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推开了唐秋雁家的门。厢房里没有人,但满屋子里都是臊味,杜媛媛又一把推开了厨房的门,抬头看见唐秋雁正聚精会神地站在炉子旁烧着什么,一股浓浓的臊味扑面而来,杜媛媛马上就想呕。
臊味的根源在这儿!
原来,唐秋雁在罐头厂打零工,最近一段时间生产的罐头品种叫“红烧鸭块”。唐秋雁的工作就是把杀好褪完毛的鸭子切块。在切鸭块时,要把尖尖的鸭子屁股剜下来。在鸭子屁股尖的两边,有两个像淋巴结一样的东西,俗称“鸭臊”,如果混进了罐头里,那罐头就会有一股臊味。
唐秋雁见那么多鸭屁股都白白扔了,觉得太可惜,想捡东西的毛病又犯了,乘人不注意就悄悄地顺手抓了一把,混在当福利分给员工的鸭脚里一块带回家。
此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烧鸭屁股,拿着一双筷子不停地伸到锅里夹起鸭屁股尝味道。突然看到杜媛媛进来了,吓了她一跳。
杜媛媛问:“唐妈妈,你烧什么呀?”
唐秋雁有点尴尬地笑着说:“鸭屁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