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华录-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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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寒面上从容不变, 却暗自打量着杨谨脸上的哪怕一点点儿捕捉得到的情绪。
“我让厨房里热着饭菜呢!”石寒道。
她极理所当然地取了里外的换洗衣衫, 交给杨谨, 柔声道:“去沐浴, 然后来用晚膳。”
杨谨木然地接了,转身离去之前,竟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石寒僵住, 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如乌云般翻涌。
杨谨很快便折了回来, 身上的尘土色已经洗濯干净,换了干净的衣衫,可脸上的疲倦却没有些微的改变,甚至很有些苍白的趋势。
石寒小心地探究她的心思, 又笑着唤她道:“很饿了吧?都是你爱吃的……”
她招呼杨谨坐到桌前,自己的旁边。
杨谨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没有正视她, 却也乖乖地坐在了石寒的旁边。她的目光滑过桌上的菜肴,这些可不都是自己喜欢的吗?
心头一酸,杨谨觉得更难受了,她怔怔地捏着箸,没动。
石寒照料她已经习惯,遂热络地为她布菜,很快,吃食便将杨谨面前的食碟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半日都去哪里逛了?”石寒一边动筷,一边状似闲谈般地问着杨谨。
杨谨顿时更没有胃口了。她垂着头,鼻端飘荡的,都是食物诱人的香味,内心的酸涩与外面的美好诱。惑,成了讽刺的对比。
“我回了珍馐玉馔楼。”杨谨道。
当她抬头,鼓起勇气对上石寒的时候,亦鼓足了勇气做了决定——她想要石寒的如实相告。
石寒滞住,颇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容:“金公子请你去那里用饭了?”
“他不姓金,他姓宇文。”杨谨抿唇道。
只有她自己知道,揭开这重面纱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抖成了一团——
她怕石寒会出现她承受不了的反应。从长远来讲,她害怕,极害怕,会失去石寒。
之前,她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了两个多时辰,脑子里都是哄乱的,两个声音搏命般在她的脑海里争斗:其中一个,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急切地想要石寒的实话;另一个,则不断地打压着这个可怕的念头,甚至在不停歇地劝着她“相安无事,如此最好”“难道现在的日子不安逸快活吗?何必要生事呢?”……
杨谨被这矛盾的念头折腾了半条命进去,浑浑噩噩中她的腿竟有记忆似的,把她引回了别院。
看到院门的时候,杨谨的心脏都缩进了——
现实,终究要面对。
面对杨谨平静地陈述关于金二的真实姓氏的事实,实则包含着强烈的质问情绪,石寒脑中电光火石般转过了许多念头。经年积累的为人处世的阅历,帮助她给出了一个此时此刻最恰当的反应——
她下筷箸,侧头看着杨谨,静候下文的模样。
如此一来,杨谨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之前豁出去,抛出宇文的姓氏,已是把自己逼到了悬崖的边缘,做的是拼死一搏的打算。
然而,石寒连脸色都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杨谨的所有力气,于是在这一击中消耗殆尽。所谓“再而衰,三而竭”,而她呢,莫说三击,她甚至连再击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了。
另一种怯懦、顺其自然的念头,此情此景之下,极快地便占据了制高点。杨谨于是很没出息地怂了,她不再说话,闷下头,对付起面前小山般的吃食来。
她这般矛盾的情状,石寒怎会看不懂?
石寒很庆幸这孩子没有继续质问下去,同时,另一重更强烈的情绪在她的胸口氤氲开来,叫做心疼。
她知道,杨谨这半日一定是经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且发现了极不得了的事实。但这些事实并不足以让这孩子通晓关于身世的一切,她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某种印证。
被闷坏了吧?石寒默叹。
这样的性子,本就不喜欢说话的。心里装了这许多事,该难受成什么样?石寒既疼且无奈。
她凝着杨谨用膳的模样,忍不住抬手覆上杨谨的发丝,轻轻地摩挲着。
唯有如此,她自己的不安,才能稍稍好受一些。
杨谨竭力将所有的注意力投注在食物上,假装自己除了吃的喝的东西,旁的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
那些烹饪得极入味又极合口的食物,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
如此,还不够。旁边那个沉默的人,竟还将手掌抚上了她的发丝。
一瞬间,杨谨觉得自己很像是石寒豢养的宠物。她于是更加难过了。
她自认少年老成,人生的阅历和应付事情的能力,未必比一个几十岁的成年人差了去。她自幼崇敬英雄,长大了更想做一个英雄,能为心爱之人,确切地说,是能为石寒遮风挡雨的英雄。
她小了石寒将近二十岁,名义上又是姨甥的辈分。她最怕的,便是石寒将她当成孩子,而不是当成可以同甘共苦的爱人。
然而,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吃饱了!”杨谨霍然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石寒怔了怔,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唯有暗自叹息。
安寝时分。
石寒默倚在床头,脑中尽力理着头绪。宇文棠已经命罗慕平带给了她答复,接下来便是一步步地做成那件事了。
那事一了,过往种种,她便可以俱都抛开。想到那种轻松感,石寒很是生出些期待来。
然而,那件事其实并不容易做成,不然,堂堂大周女帝,怎会犹豫?还要借着她的手,借着江湖势力来达到目的?
石寒不是不气女帝“世间人都被她算计了去,世间事偏偏她独得了好处”,但她更清楚自己的斤两,就算是为了杨谨,为了残留下来的杨氏遗族,她也得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她好生活着,于女帝而言,亦是某种震慑;那个大周最最尊贵的人物,对她也得忌惮一二。
想着这些事的同时,石寒仍分出些许心思来,关注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她不确定今夜杨谨会宿在哪里,会不会因着那些别扭而矛盾的情绪躲着自己。
她时不时地回首望望门的方向,仿佛一个盼着丈夫来自己屋中的小媳妇儿。
这样的认知,令石寒登时讪红了脸。她很清楚,事实不是那样的。可她还是不争气地红着脸,那桃红色许久散不去。
匆忙逃开的是自己,此刻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间卧房蹭去的还是自己,杨谨深觉自己越来越没出息了。
现下,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同石寒相处,她更怕那些自己不敢碰触的东西。
“杨公子!”侍立在石寒卧房门外的侍女的行礼声,彻底打消了杨谨再次逃走的想法。
这么标准的声音,石寒在里面听不到才怪。
杨谨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在侍女打开房门的时候,别别扭扭地蹭了进来。
那一声亦把石寒的心提到了高处,她慌忙又将目光投注在屋门上。
果然,门开了,杨谨进来了。
“过来!站那儿冷!”石寒向杵在原地的杨谨招着手,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
杨谨鼻腔一酸,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行动却老实得紧,乖乖地挪到石寒的身边,坐在榻上。
石寒拉了她同自己共享一床锦被。
杨谨老实地由着她拉过锦被,盖住自己的身体,和她一起倚在床头。
两个人良久无言。
终是石寒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我后日要出趟远门,”石寒道,“你在家中乖乖等我回来。”
杨谨愣了愣,紧追问道:“去哪儿?”
石寒滞了一瞬,浅笑道:“是一些生意上的事,要去处置一下,很快便会回来的。”
“我陪你去!”杨谨极快地回答。
“呵!你去做什么?我去的那地方,又没什么趣儿……”石寒和缓阻道,“正月里,京中很热闹的,你多逛一逛玩一玩……”
“你只当我是小孩儿,对吗?”杨谨突地截住了石寒的话头儿,冷声道。
“我……”石寒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才是最妥当的。
“你只当我是个小孩子!”杨谨撑起身体,俯视着石寒,脸上冰寒。
石寒蹙眉。
“我做的所有事,哪怕是……我抱你、亲你……你都当是小孩子的……好奇!”杨谨发颤的音线,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脆弱。
她欺身挡住了石寒的视线,使得石寒不得不将所有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你对我,从来都是哄着的……就像哄一个小孩儿!你对我的关心,是因为你当我是晚辈,宠孩子的那种,对吗?”杨谨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谨儿,你别这样!我其实……”石寒见不得杨谨难过的样子,尤其是,这难过还是因自己而起,那会让她心里更难过。
可,她该说什么呢?其实是什么?
无论其实是什么,此刻她什么都不能说。她了解杨谨,若是让杨谨知道自己真实的心思,这孩子还会任由自己独自去冒险吗?而一旦这孩子跟了去,迎接她的,便只有伤害,或许还有一辈子的内疚和不安。
石寒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谨儿,你乖乖的,我……”石寒为难极了,“……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谈谈,成吗?”
好好谈谈?谈什么?谈你对我只是亲情,并无其他吗?
“为什么不能现在说?”杨谨质问着,“为什么你要瞒着我那么多事?你可以说,你是为我好……可你知道吗,这种隐瞒就是一种不信任,不信任我能够像一个大人似的处事!”
不是不信任,而是怕你受到伤害啊!石寒在心中大声地说。
正因为她比杨谨年长许多,比杨谨经历过更多,她更能够洞彻到每一件事可能对杨谨造成的影响。身为两个人之中的年长者,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呵护好杨谨,让她过得好而更好。
却没料到,这样的呵护,会造成杨谨这样大的反应。
“等我回来,好不好?”石寒柔声劝着,希望用这种方法稳住不安的杨谨。
“我不信!”杨谨摇着头,大声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她慌乱而急切地说着,“我早该想到,在寒石山庄……忆水,南柯亭,昙华水榭……这些都是你为了她而建的吧!”
就像姚佩琳因为苦恋着宇文棠,会为寒石山庄新修的亭子取名“思棠”。
杨谨倾心于石寒,对这样的感情很敏感。所以,在珍馐玉馔楼中,她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宇文棠与姚佩琳之间的微妙气场。
她在外面没头苍蝇似的逛了那么久,过往的种种,和眼前的一切,却在无意中被她串联起来。她于是发现,自己比原来以为的还要蠢。
若非杨谨的提醒,石寒都快要忘记自家山庄里那些诡异而悲凄的命名了。
那都是她昔年恋宇文睿而不得的时候的情绪发泄,孰料,如今成了这孩子手中的把柄。
“谨儿,那些……并不能代表什么。”石寒此时只能如此答复。
“不能代表什么?”杨谨神情苦涩,“你不是说你喜欢她,只喜欢她吗?如今时过境迁了吗?那样深深的喜欢都不代表什么了?”
她忽的自嘲痴笑:“那么我呢?这么卑微地倾心于你,一厢情愿地倾心于你,是不是被你忘得更快?”
谨儿,你别这样妄自菲薄。石寒痛苦地看着杨谨。她的难受,她感同身受。
杨谨的喜欢太强烈直接,也太孩气,她没经历过那些令人心碎又心炽的情情。爱爱,她还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进入最后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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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此事便交与你处置。届时你将所有拢上来的财物按照族中各支的人口均了, 分发给他们,令他们各自好生度日去吧。”别院门口, 马车前, 石寒向送她出来的红玉低声吩咐道。
红玉刚在外办事赶来, 浑没想到竟被安排了这样的一桩差事。
“庄主!此事不妥!极不妥!”她禁不住高声阻止道。
石寒蹙眉,示意她压低了声音说话。又不放心地朝着此时杨谨独居的小院落的方向瞧了瞧,见并没什么动静, 才略略放心。
红玉见状, 更不答应了。
她顺着石寒的意,压低了声音, 可语气中的强烈情绪却是不容置疑的——
“这是您十余年的心血所在, 安身立命的产业!怎么能说……就……”
红玉说着, 横了杨谨所在的小院落一眼, 道:“庄主您为了她,连什么都顾不得了吗?”
石寒神情微震,似是想到了什么, 轻声道:“那些身外物, 迟早会惹来杀身之祸。楚杰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红玉还想说些什么。
石寒睨她,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楚杰的确是他自己不检点,招来的祸事。可是, 这么大笔的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