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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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堵点了点头,将车帘放了下来,向薛允衡禀报道:“侍郎,何鹰说……”
“我听到了。”薛允衡打断了他,意态悠然地向旁边的茶壶示意了一下,吩咐道:“泡茶。”
阿堵的牛眼立刻向上一翻,翻出个不带半点杂质的大白眼。
就会欺负自己的小厮,有本事你去跟大郎君犯横啊!方才说得那么大声,大郎君还不是根本不理你,现在倒来跟小厮耍威风了,算什么英雄好汉!
可笑他方才还感激涕零地想着,他家郎君是好人。
好人个屁!
阿堵翻着牛眼恨恨地想着,跑去一旁捞起茶壶,将头泡茶水倾去了车窗外。
他就是个命苦的,就算被欺负成了这样,还记得两位郎君从不喝初道茶。他这个小厮简直是太好了,他自己都要为自己感动了。
车厢里传来他泡茶的声音,小风炉上的水壶冒出热气,茶壶与茶盏轻轻磕碰,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
“难得你说了几句有道理的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薛允衡突兀地开了口,语气却有些懒洋洋地,随后便屈起了长腿,盘膝坐在了锦垫上。
阿堵看了他一眼,想着,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没敢去看薛允衍,只是专心地泡好了茶,向两位郎君的茶盏中倒了,复又缩在了角落里。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变成死物,也免得被这两位郎君冷热夹击,不死也要得病。
第198章 冒复除
阿堵抱着膝盖,眼角搭了薛允衍一角袍袖,又看了看薛允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两个人的那番对话,竟让车厢里的气氛软了一些,那种剑拔驽张的感觉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难得的安静祥和。
薛允衍正在看着书的最后一页,面容沉凝,让人想起宁静且阔大的湖水,在无风的时候,兀自圆润宁谧。
车厢里是一阵翻动书页的声音,越发衬出了一种安静。
薛允衍终于看完了书的最后一页,将书合上了。
“说说邹承尉吧。”他将书搁在一旁,端起茶盏看着薛允衡,浅墨色的长眉舒展着,眸色清远,语气亦很平静:“我只知他乃符节县承尉,余者概不知晓,还望二弟不吝赐教。”
从方才的不动如山,到此刻的平心静语,薛允衍做来如行云流水,两种态度转换得十分自如。
薛允衡正了神色,蹙眉沉吟了一会,方沉声道:“去年九月底,我带人潜入符节县时,便是得了邹益寿相助。”他的语气也很平静,神情中带了几分回忆:“邹益寿乃中元七年秀才,中元八年过成固县议、汉中郡议,中元九年春赴大都,任门下中书省通事,因得罪了周平仲,一年后被贬至汉嘉郡符节县,做了承尉。”
“周平仲?”薛允衍缓声语道,浅墨般的长眉微微一动:“周平仲为尚书右丞,为何要为难一个小小通事?二人是旧识?”
薛允衡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点头道:“虽未中,亦不远。他二人本身并不认识,只不过周右丞当年落魄时,曾受过邹承尉母家恩惠。”
薛允衍“唔”了一声,略一沉吟,眸中便划过了然之色:“当年落魄无人知也就罢了,如今惊闻故人至此,生怕失了颜面,不报恩反成仇,便将故人子孙给挤走了?”
“正是。”薛允衡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语声如冰:“沔阳周氏家风便是如此,恩将仇报,没取人性命,已算手下留情。”
沔阳周氏当年便是靠着恩将仇报的手段,在桓氏十可杀一案中,背叛了一直提携周家的桓氏,求来了阖族荣耀,跻身大族行列,中元帝待之十分亲厚,周家如今的家主周次道官至仆射,乃是陈国炙手可热的人物。
薛允衡所说到的周仲平,乃是周次道最小的庶子,当年他因母受过,被撵到了乡下农庄过活,险些冻饿而死,幸得有好心人相救,将剩饭剩衣给了他,他才活过了一条命。
后来他因学识甚好,被周次道接回本族养着,又在周家的安排下做了尚书右丞,不想却见到了当年给他剩饭吃的故人之子邹益寿,他不思报恩,却转手将邹益寿挤出了大都,安置去了偏远的汉嘉郡符节县。
不过,以周家的权势,这样的安排,也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静默了一会,薛允衍问薛允衡道:“只是私怨?”
周家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薛允衡所查之事牵涉面又极广,两相联系起来,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我查到的,便只是私怨。”薛允衡说道,神情中也含了一分不确定,语声沉凝:“若非私怨,江阳与汉嘉二郡之事,便更复杂了。”
薛允衍沉吟了一会,淡声道:“此事先放下,你再接着说。”
薛允衡看了看他,便又续道:“邹益寿在符节任承尉不久,便察觉县中诸族佃户与田亩数目出入极大,他向主簿说过此事,却被以对方记数不准搪塞了过去。他又向县长进言,亦被挡了回去,还派了两个吏目整日跟着他,又给他安排了别的事物,不令他接触田册与户籍册。”
说到此处他便停了下来,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薛允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缓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且容我猜一猜。我猜,他定然是表面顺从,暗地里却跑去私自查验佃户与田亩,说不定还去了邻县调查,是么?”
“是。”薛允衡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搁下茶盏,面容越发沉凝:“他不只去了邻县,而是花了两年时间,将汉嘉郡与江阳郡都查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两郡士族之中,有人将府田挪为私田,并私募佃客假冒复除,此事涉及两郡乃至于上京及大都士族,内中不乏冠族大姓。如今两郡府田所剩无几,而有些士族所募佃客,已逾万数。”
薛允衍眸光一凝,身上的气息一下子便冷了。
“万数?”他淡静的眉眼毫无情绪,语声亦无起伏,“佃客乎?私兵乎?”
薛允衡冷凝的视线停落在烛火上,勾唇道:“外人来查,便是佃客;若有需用,便是私兵。端看事情如何罢了。”语罢,冷冷一笑。
薛允衍未曾说话,端起素青瓷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虎字无头’之事,你应知晓了吧?”薛允衡此时便问道。
薛允衍搁下茶盏点了点头,复又将茶盏缓缓推到了阿堵面前。
阿堵忙不迭地端了茶壶倒茶,那冒着热气的茶水注入盏中,薛允衡的声音亦随之响起:“夏成虎与邹益寿,当年曾一同求学,二人有些交情。去年九月我带人潜入符节,夏先生主动提出要与故人相见,原是想从邹益寿那里问些情况,后来方知此人不声不响地查了两年,却是手握十足的证据。夏先生便临时改了主意,想将邹益寿带出来的,不想却惊动了对方的人,到最后却是夏先生……”
他长叹了一声,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具无头的尸体,心下有些黯然。
夏成虎拼着一死才牵上的线,如今却是断了。手上握有大量证据的邹益寿已死,符节之事越发扑朔迷离,那些人得此警示,行事已是越发收敛,有些人甚至已经在悄悄地收拾首尾,而中元帝如今又耽于美色,根本就不召见薛允衡,似是将此事完全忘记了一般。
眼看着符节之事就要无限期地搁置下去了,每思及此,薛允衡便总觉胸中郁气缠绕,块垒难消。
第199章 大谋士
“继续说邹益寿罢。”薛允衍清寥的声线响起,扫去了车厢中的那几许阴郁,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手将茶盏端了起来,却并没去饮,而是目注薛允衡,烛火下的眸色越发清浅,似是茶水倒倾在了他的眼中。
薛允衡垂下视线,拂了拂雪白的衣袖,平平语道:“夏先生死后,邹益寿也失踪了,我们推测他应是藏了起来。为防打草惊蛇,我便提前离开了,只在符节留了几个人手,以备他出现时将他抢出来……”
他简短地将邹益寿逃离符节之事说了,复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此皆我之过。我不应只留侍卫,还应再留个谋士才对。吴鹏一介武人,脑子不会转弯,自是轻易便叫邹益寿骗了去。”
薛允衍闻言,举眸看了看他,静谧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极淡的不赞同的神色,正色道:“二弟,你未免将邹益寿瞧得太简单了。”
薛允衡抬起头来看着他。
薛允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方慢慢地续道:“邹益寿其人,心智非常。耗时两年,以一己之力彻查两郡,可见其坚忍;事败后安然逃脱,可见其机警;骗过吴鹏,夺取路引,一路北上,可见其狡猾。此人堪比大谋士,若予时日,必成大事。二弟此时自怨自艾,实属不必。”
许是论及正事,他倒非往常那般惜字如金,此刻侃侃而谈,说出来的话虽不是很中听,但其中隐晦的劝慰之意,连一旁的阿堵都听出来了。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不显得多么吃惊。
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符节之事,薛允衍一开始是反对的。他这个长兄在有些事情上,比一向自诩特立独行的他还要大逆不道。
依薛允衍之见,陈国乱便乱了,越乱,便越能让薛家走上更高的位置,直到有一天,薛家人说出的话能够左右陈国的根基,到了那时,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也都好解决。兵家向有养贼自重一说,而薛允衍认为,士族,也大可养患自重。
连家国亦可抛下,此人之冷心冷情,由此可见一斑。
而薛允衡却恰恰相反。
虽然对陈国弊政深恶痛绝,然在骨子里,他的确是个多情之人,放不下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一定要出手管一管。
如今广陵局势动荡,朝堂的情形越发微妙,薛允衍为大局计,这才同意插手汉嘉与江阳两郡之事。而一旦决定要管,他便会一管到底,不到拨乱反正、论清是非,他绝不会收手。“铁面郎君”的浑号,可不是白叫的,其果决坚定、铁血无情,普通人根本想象不到。
所以,薛允衡才会对他的分析不觉意外,因为这就是薛允衍处理问题时通常会有的态度。
“长兄所言极是。”薛允衡平心静气地道,难得地叫了薛允衍一声长兄,“邹益寿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本想将之招至麾下,可惜了。”
他的语气有些叹惋,面上亦漾起了一丝怅然。
薛允衍垂目看着手中茶盏,语气平淡地道:“死了,便不可惜了。”
此语无情到了十分,然由他说来,却又显得顺理成章。
薛允衡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语带微讽地道:“是啊,在长兄看来,这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也不算什么大材,死了也无甚可惜。”
薛允衍未曾说话,唯将茶盏往旁一递。
阿堵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见状立时主动凑上前去倒茶,谨记着八分满的规矩,一注而下,倒也是熟能生巧了。
“邹益寿在上京的动向,二弟可知?”薛允衍的视线停在阿堵倒茶的手上,问的却是薛允衡。
薛允衡按了按额角,面色微有些发沉:“还没查出来。陈先生推测,邹益寿可能一到上京就被人抓起来了。”
薛允衍微阖双眼,沉思了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颔首道:“极有可能。”停了一会,又问:“他几时到的上京?”
“十日前。守城的府兵有一个记得他。据称他入城时摔了一跤,十分可笑,那府兵便记下了他的样子,庄狻后来去查访,便从那府兵口中知道他进了城。”薛允衡说道,旋即又勾唇一笑:“如今陈国府兵之中,不只江家兵爱财有道,杜氏、周氏莫不如此,花些小钱,什么都能问出来。”
他的语气满是讥诮,偏面上还是一派悠然,就像在说着别处之事。
薛允衍未曾接话,只略略低头,浅墨色的长眉掩去眸光,似是在沉思。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然而,那种若有实质的淡静与冷肃,却让阿堵觉得,这两位郎君还是说起话来好些,哪怕是吵嘴,也好过此时无声的压抑。
“我在想那块割掉的人皮。”
薛允衍淡漠的语声响起,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薛允衡怔住了。
随后,他狭长的眸子里便闪过了一抹异色,眉峰轻耸,斜斜睇了一眼过去,揶揄地道:“有趣。长兄如今也想做令史了?”
陈国各县皆设有令史一职,这个职位乃是专门带人处置尸首的,虽为贱役,却也勉强可称为官。那段马便是其中佼佼者,也可以说,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之人吧。如何定论,见仁见智。
对于薛允衡微带嘲意的笑谑之语,薛允衍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仍是敛眉沉眸,琥珀色的眸中似有光华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便在此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中丞、侍郎,属下有要事禀报。”
这声音带着股莫名的森寒之意,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