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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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亭淑绷着脸,冷冷地看着秦彦贞,良久后,蓦地以袖掩口,“呵呵”笑道:“方才听婉妹妹论及程佳义的诗,我已然吃惊,如今又闻贞妹妹连五柳先生都知道,真真是……见识不凡哪。”
她着重将语气放在“见识不凡”四字上,其间讽意毫不掩饰,那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便如神祗俯视凡俗蝼蚁一般。
似是为了衬托她这几句话的气势,当此际,蓦地便又起了一阵东风,吹下来了好些樱花瓣,宛若下了一场大雪也似,而霍亭淑宽大的翠色衣袖便在风里飞舞着,倒是很有几分当风而立的意味。
她自己大约亦是自矜着的,说完了话,便将那张艳丽的鹅蛋脸微微扬起,杏眼微垂,端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
四下里有片刻的安静。
秦彦婉神色淡然,不为所动,秦彦贞更是拂了拂衣袖,并没接她的话。
便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五娘秦彦棠突然跨前一步,弯起了一双长睫轻覆、圆亮明丽的眼睛,笑着看向霍亭淑道:“霍姊姊才高,想来一定看过五柳先生的名作——《赏樱夜宴图》。”
“噗哧”一声,秦素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彦棠醉心于花木,平常像是闷嘴葫芦一般,比秦彦贞还不爱说话。真是没想到,这平常不爱说话的人,一旦说起话来,就能气死人。
这寥寥一句话,仍是戳在霍亭淑的软肋上。
方才霍亭淑所言,就像是她对五柳先生有多么了解一般,可是,若她真的对五柳先生的画作如数家珍,又怎会不知《赏樱夜宴图》?这可是五柳先生的名作,但凡观过此画者,哪怕是只见过仿品,又如何会错认樱花为桃花?
霍亭淑顷刻间脸色发青,眸中一片羞恼之意。
霍家底子薄,这五柳先生的画作,她们的确不曾欣赏过。霍家请不起多少夫子,有限的资源都用在了郎君们的身上,小娘子们的学识确实有限。霍亭淑已经算是刻苦的了,然比起秦家诸女来,却又不大够看。
秦彦棠轻飘飘的一句话,正正又踩在了霍家的脸面上。
霍亭淑圆脸微沉、杏眼如冰,冷笑地往四周看了看,方端声说道:“身为女子,自当以贞静柔婉为上,岂能以杂书误人误己?”此时的她已然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却也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霍姊姊的意思是,林下之风亦不可取了?”秦彦贞立时接语道,语气从容温雅,面上的神情仍是一派恬淡。
前秦末,才女谢氏擅书画、精诗文,以“林下之风”名著于世,那可是女子之中的典范,直至今日仍备受推崇,连当今皇帝都曾遍访其书画真迹。
秦彦贞这又是在挖坑了。
听了这话,霍亭淑的神情僵了僵,半晌后方冷哼一声,语气生硬地道:“杂书是杂书,林下之风乃是家学渊源,两者……两者……怎可同日而语?”干脆开始强辞夺理起来。
话说出口,她的脸色便又有些发白。
她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若论家学渊源,秦家可是上百年的士族,就算如今败落了,那底子到底还在。他们霍家,如何能比?
这念头一经泛起,霍亭淑面上的端然便再也撑不住了,饶是力持镇定,她垂在裙边的翠袖却微微颤抖了起来,袖中的手指已然绞拧在了一处。
她此刻唯一庆幸的是,使女们都离得远远地,并不知此处发生的事。
秦彦雅见她面色铁青,倒不好再作壁上观了,遂清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向秦彦婉使了个眼色,她自己则笑着上前打起了圆场,柔声说道:“就这般说话却也无趣,好在这荆挑远处看更美,莫不如便去前头坐坐可好?那边的亭子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我们便去那厢喝茶便是。”
她的语气殷切而和善,仿若方才的唇枪舌剑根本不曾发生。
霍亭淑冷冷地横了她一眼。
这口茶,你叫她们如何喝得下口?
莫说那里摆的是茶,就是摆上了龙肝凤髓,霍家姊妹也是没办法坐过去的。
霍亭淑再度冷哼一声,将衣袖轻轻拂了拂,寒声道:“秦家的待客之道,今日我们领教了。”语罢也不待人答话,劈手拉过一旁僵立的霍亭纤,转头便走。
秦彦雅早知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却也不急,作势唤了两声“霍家姊姊”,便施施然地随在她二人身后,款步而去。
不需旁人吩咐,她的大使女鸣鹿此际已然快步抢去了前头,不远不近地引着霍家姊妹,分花拂柳、穿廊绕柱,不上多时,便转上了通往德晖堂的路。
秦彦婉落后几步,看了看前头埋头前行的霍家姊妹与秦彦雅,又看了看走在旁边的秦素几人,蓦地伸了手,自秦彦贞而始,挨个儿在每人的丫髻中间敲了一记。
“二姊,君子不动手。”秦彦贞被敲得“嘶”了一声,肃了脸说道,语罢便将衣袖一拂,一举一动,仍是风度静好。
秦彦婉根本不为所动,瞪了她一眼,轻斥道:“你便是欠我敲打。”说着又转向了秦素,语声恨恨:“你也是,何必出这个头?”
秦素摸着微痛的脑瓜顶儿,无奈叹道:“二姊,我也是无可奈何,霍大娘子问到我面前来了,我又不能不理。”
秦彦婉恨铁不成钢地去拍她的手:“你还怕我不如你会说?哪怕再多等一息呢,我自会回了她去。”
“若是那样,霍家大娘子不会干休的。”秦彦贞淡淡地道,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她本就瞧不起秦家,若由二姊代答,她定又会讥我秦家娘子无知,连话也不敢回,到最后,仍需六妹妹面对于她。”
第145章 别有思
秦彦婉自是知晓秦彦贞说得有道理,叹了一口气,抬手便捏了捏眉心,问道:“所以呢?你便跟着一起出了头?”
“那是自然。”秦彦贞徐徐说道,语气从容:“别人都辱到头上来了,自不可听之任之。且,过会到了太祖母那里,也不能只叫六妹妹一人受罚。”
“嗯。”闷嘴葫芦秦彦棠突然冒出了一个字,一字说罢,便又沉默地低下了头。
秦彦婉见状,先是愣了愣,旋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便向秦彦棠的丫髻中间又敲了一记,嗔道:“你这会儿倒只会‘嗯’了,方才的那些话,你不是说得极顺畅么?”
秦彦棠不语,只木着一张脸理了理发鬓,那张工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让人生出一种错觉,秦彦婉方才敲的不是她的脑袋,而是木头的脑袋。
“噗哧”一声,秦彦婉忍不住当先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不打紧,秦彦柔便也跟着握了嘴偷笑,眉眼皆弯成了月牙儿。秦彦贞亦是弯了唇角,虽没笑出声,那颊边的笑意却是鲜明的。
见此情景,秦素心头五味杂陈,实难一言述之。
前世的她与姊妹们相处得并不好,竟是从不知晓,一向冰冷寡言的秦彦贞,骨子里竟是个侠女;而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秦彦棠,其实亦有着如此的内秀。
她们方才帮着秦素对付霍亭淑,除了出于姊妹间的情谊外,亦是因为她们与秦素一样,看清了一件事:
霍家人,根本瞧不起秦家。
而即便是瞧不起,他们家却仍旧派了主母出马,打着拜访的名号,探查秦家的底细。这便表明,他们对秦家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利用,其睥睨藐视,如主对仆,再说难听点,便是如人待犬。
这样的蔑视与利用,不是秦家几个小娘子招待好了霍家女郎,便能够改变的。恰恰相反,她们越是招待得殷勤周到,人家看秦家便越低。
这其中的道理,秦彦婉心里亦十分清楚,也正因如此,她此刻的心情便越发忐忑。
县中正一职,可是掌管着整个汉安县所有士子的命运的。
秦彦昭往后若想踏上仕途,便少不得要过霍至坚那一关。虽然如今离着那时候还远,但是,霍家终归是不好轻易得罪的。
此念方起,秦彦婉的心情便沉重了起来,眉尖紧蹙,面上满是忧虑。
“二姊担心得太早了。”秦彦贞似是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道,“且不说两年之后,这位县中正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便是他在,只要我们持身立定,只要这位霍中正仍旧自诩为士子,便不该也不会睚眦必报。”
近几个月来,因着族学之事,她与秦彦婉时常与秦彦昭说话,渐渐地对外面的事也有所了解,并非普通深闺女郎可比,此际所言,可谓切中肯綮。
秦彦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然神情却并未放松多少。
到底那也是一县之中实权最大的官员,于此际的秦家而言,是如高山一般的存在,她们今日所为,会不会终究影响到了秦彦昭?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了前方那一角碧蓝的天空。
天空辽阔,似是能够容下这世上的一切。然而,他们秦家的路又在哪里?没有了秦世章的秦家,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以前的秦彦婉,根本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她只是安静地做着秦家的女郎,读书习字、知事明理、孝顺长辈、关怀弟妹。她每日最大的烦恼,便是苦于该如何劝母亲善待子女,莫要总想着与西院争风。
可是,秦彦昭逾制、族学风波,这两件事如同一柄快刀,裁开了秦家表面的风光,让她看清了内里残酷的现实。
秦家的衰落之势,比她想得还要快。
来自于亲戚的觊觎已经叫人心寒,而郡中各士族对秦家的冷淡,则更叫人心惊。
青州秦氏,在郡中几乎孤立无援。
这样的秦家,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又该如何才能觅得一条出路?
一念及此,秦彦婉的心便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轻松起来。
春风浩然,拂过空自葳蕤的庭院,乱了衣袂、卷起帘幕,将残冬的最后一丝寒冷拂去,亦拂起了这整整一院人的心事。
当秦素跪于冰冷的砖地上时,心底里生出的念头,亦如被这风儿吹乱一般,千头万绪,寻不出一点脉络。
她一直在苦思冥想,那位九品县中正霍至坚,到底应该以何种办法,才能将之弄死?
就算不弄死,赶他出青州,抑或是断绝其仕途,亦是可行的。
可问题是,如何行事?
就算去了上京,她也没有绝对的把握短期内达成目的。
此乃政事,就算她挂着师尊的名号,亦不能轻易动问,否则极易给自己惹祸。更何况,上京亦有上京的安排,她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亦有不少人要应付,且上京离着青州亦远,就怕鞭长莫及。
秦素微微垂首,蹙眉沉思着,而上坐着的太夫人以及两院的夫人们,此刻的神情却是各不相同。
钟氏与高老夫人神情沉冷,看向一众女郎的眼神极为凌厉;吴老夫人则是面色晦暗,有些阴晴不定;至于林氏,此时则是一脸的心疼与惶惑,却并不敢出声。
西院郎君如秦彦昭与秦彦直等人,往后终需入仕,亦终不免要与霍家打交道。而东院的女郎们却自作主张,与霍家交恶,此等行径,不啻于断了几位郎君的路,故西院的两位夫人此刻皆是心中愠怒,只是碍于太夫人在上,方才极力压抑着情绪。
至于东院的两位夫人,林氏是关心自己的嫡女,秦彦昭他们的仕途,与她何干?至于吴老夫人,她的情绪却是因秦世芳而生的。
若是霍家与秦家关系欠佳,则左家亦会受影响,她怕这影响会触及秦世芳在左家的地位,故而有些担忧。
然而,转念去想,秦世芳中毒之事,至今仍是扑朔迷离,左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是耐人寻味。如此心境下,吴老夫人便又隐隐地觉着,左家若是能吃些苦头,她亦是乐见的。
第146章 风絮乱
两院四位夫人,心思却分成了三种,各不相同。太夫人冷眼瞧着,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丝悲凉。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看着跪在地上秦彦雅等人。
那一刻,她苍老的面容上,有着深切的无奈,却也掩不去那一丝隐约的骄傲。
无论几位长辈如何,秦家的晚辈们总算还是齐心的,士族的风骨亦不曾缺了去。
如此一想,太夫人的神情便越发柔和起来,混浊的眼眸中,泛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
只是,那一丝光彩,终是不及遍布她额上的阴云,于是,她的面色便有了一种极度的不协调,像是被两种情绪拉扯着,难以分出孰轻孰重。
事实上,自从霍夫人携女离开,秦彦雅等一众女郎跪地请罪之后,太夫人的心情,便始终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中,时而心焦,时而欣慰,时而又觉胸中块垒难浇。
“……小雅,你方才是说,那霍家的大娘子,竟有辱我青州秦氏之意么?”她语声沉沉地问道。
秦彦雅神情平静,伏地轻语:“是,太祖母。虽霍大娘子未曾明言,但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