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4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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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明宫‘念青居’的花坛里,有一方断石,是从此处取的罢?”桓子澄问道。
比之莫不离时而伤感、时而讥讽的情绪变化,桓子澄就如同冰做的一般,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情绪,可谓冷酷无情。
他所说的“念青居”,便是莫不离住的那间破败小院,那院子的花坛里,有一方白色的大石。而那院子名叫“念青”,想来亦是隐晦地表达着对靖王的一种怀念罢。
见他竟问起此事,莫不离先是一怔,随后便又怅怅地起来,摇头道:“并非如此。那石头实则是我从别处找的。自永平十九年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回白云观。”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往周遭看去,眼前似又浮现出当年偷出秘径之时,那满目疮夷的情景。
彼时,他在秘径中一藏就是半年,好容易待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这才悄悄从山下破庙逃离,一路上收束旧部、寻找助力,其艰辛困厄,委实难言。
物换星移、人事皆非,此刻重回白云观,却是在仇敌之子携万钧之势而来之时。
莫不离忍不住扯动嘴角,面露自嘲。
他与他的父王,皆将命终于此,这是否亦是天意?
“听郡王一席话,诸事已明。”桓子澄的语声还是那样清冷,就仿佛这积了满地的雪,再也无法融化:“先是祖父与先帝暗中联手、背叛靖王;后又有家君告密,再度令靖王陷于险境。纵然祖父与家君所为乃是桓氏族人所必须做的,然,我桓氏与郡王,果然有不共戴天之仇。郡王下手害我桓氏,理所当然。”
三言两语间,竟是完全认同了莫不离对桓氏的一再算计。
静了片刻,桓子澄便继续淡声道:“有郡王一言,则我多年来的疑惑已然尽解。稍后吾将取郡王性命,想郡王亦可安然就戮。”
莫不离看着他,唇边慢慢浮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当年求生于斯,如今得死于斯。天意也。成王败寇、胜败天定,人力之不及也。吾,死得其所。”
空地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皆不出声,似在等着那大雪停息。
然而,那雪却一直当空飞舞,有朔风时而掠过,卷起片片雪花,轻覆在那大石之上。
“皇叔后来远赴赵国,甚至还在隐堂呆了一段时间,就是为了寻找遗诏么?”清弱的语声突兀响起,却是秦素问了个问题。
这些消息还是桓子澄打听来、再由秦素自己整理而出的,但却并不全。
隐堂的知情者,已然差不多都死在了各种各样的任务之中,毕竟那隐堂做的就是这些事,人员伤亡实属平常。而如今活着的那些老人里,就算有人听说过此事,却也知之不详,是故秦素才要问上一问。
陡闻“隐堂”二字,莫不离的眼底深处,似滑动着某种情绪。
不过,他此刻正侧对着丹井室的方向,从秦素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见他的喉头飞快地滚动了一下,而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却是毫无变化的。
“我确实是在隐堂呆了两年,”他淡淡地说道,自大石上站了起来,负手而立,“永平二十年,我带着几名人手逃出大陈,前往赵国颍川寻找遗诏的消息。那个时候,颍川那地方……委实是荒凉得紧,时常走上几十里路也遇不见一个人,我在那里消磨了一年时间,秦家的消息却是丁点没找到。我只得离开颍川,前往赵国都城安丰。父王当年在安丰曾藏下了一批人手,等我找到他们时,已是永平二十二年了。”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情又变得有些飘忽,仿若重回到了当年的赵国:“便是在那一年,我在安丰城中无意中查到了隐堂的下落。彼时的我,极于渴望得到助力,遂冒险与隐堂接触。”他语声微顿,面色在这一刻转作了沉冷:“我没想到的是,那隐堂中人狡诈阴险,皆不堪与谋。所幸我始终不曾言明真实身份,又手握实力,隐堂才不能拿我如何。前后在隐堂呆了两年,我便又脱出隐堂,重回安丰。”
“五十里埔那一局,原来由此而来。”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暂时截断了莫不离的讲述。
他怔了怔,却见桓子澄正冷眼看着他,面色如冰。
他淡笑了一声,颔首道:“都督大人一猜即中。五十里埔那一局,的确是我专为桓十三娘准备的。”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面色亦较此前淡然:“我这个人,向来心胸不宽。我之所以去国离乡,正是拜桓氏所赐。所以我总想着,当年我行过的那些路、遇见的那些事,桓家人的,理应也照样来一回。”
桓子澄未说话,然身上的气息却在这一瞬变得极为肃杀。
秦素遥遥地看着莫不离,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觉出了此人之偏狭阴鸷。
当年在隐堂时,想来莫不离是很吃了些苦头的,而他前世今生都要把秦素送往隐堂,其目的也不言而喻。
而在明了这一切之后,曾在秦素心底鼓噪着的那些情绪,尽皆平定。
这本就是不同立场、敌我两方的生死对决,无所谓对错,更无所谓善恶。一如前世莫不离将她一路算计至死,这一世的秦素,也将莫不离一步步逼上了绝路。
没有谁是无辜的。
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个人,皆是双手沾血、九死一生拼杀过来的,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公主在想什么?”莫不离的语声骤然响起,仿佛还带着几许好奇。
秦素敛住思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本宫在想,皇叔还能这样笑上多久。”
莫不离先是一怔,旋即便真的笑了起来,复又挑了挑眉:“公主对秦家的事情就不好奇么?”
“自是好奇的。”秦素接口说道,神情泰然:“若皇叔愿说,本宫亦不会拂了皇叔好意。”
第1035章 可怜虫
莫不离闻言,抬手一拂衣袖,姿态竟是洒然,爽快地道:“既是公主欲知详情,我便都告诉你罢。”
“多谢皇叔赐教。”秦素向一笑。
莫不离勾了勾唇,说道:“那隐堂虽恶,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打探消息比我要得力得多,我在隐堂时终是打听到,江阳郡有一青州秦氏,乃是新崛起的一户士族,且那户人家似乎就是从颍川过去的。于是,当我回到大陈之后,我便马不停蹄赶往青州,终是在永平二十七年春,见到了当时的秦氏郎主——秦宗亮。”
秦宗亮便是太夫人的夫君,若秦素仍是秦氏六娘,就该称他一声太祖父。
停了数息后,闻莫不离又续道:“找到秦宗亮时,我心下实是雀跃不已,满以为至少也能打听到那遗诏的消息,却不料秦宗亮却是矢口否认,无论我怎样哀求,他都说不知道此事。”
说起这些时,他的神情变得阴鸷,一双眼睛如蛇眼一般,射出冷冷寒光:“见他如此无礼,我自是大怒,遂以秦氏满门性命相要挟,才逼出了他的实话。他说,他是从老族长那里听说的,那遗诏已然失落在了洪水中,再也寻不到了。他还哀求我放过秦氏,让他秦家在青州好生地活下去。”
他像是说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边溢出了笑,然眼底却是阴鸷:“这秦宗亮的话让我觉得特别好笑。何以我出生入死,在隐堂那地方受尽屈辱,他秦家却要好生地活着?何以我求他帮忙,他一点不肯帮,却只想叫我从此后再不与他们有瓜葛?分明便是他们有负父王重托,分明便是他们犯了大错,他竟还有脸要向我讨要一个安好?他一个没落的小小士族,竟也有胆?他配么?”
“所以呢?你拒绝了他?”秦素接口问道,面色很是平静。
莫不离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面上是一抹玩味的笑:“我未拒绝,只是要秦宗亮发下毒誓。为取信于我,秦宗亮自己服了毒。便是瞧在他死了的份儿上,我便暂且没去多管秦家。”
秦素轻轻地“唔”了一声,面色始终一派平淡:“秦宗亮之所以服毒,想来,皇叔也是乐见的罢。”
“那是自然。”莫不离并未否认,一脸地理所应当:“彼时的秦家可比现在的秦家有出息多了,秦宗亮不死,我怎么可能放心?唯有他死了,我才信那遗诏他没交予旁人。”
言至此,他的面色重又阴沉了下去,冷声道:“可恨我还是错看了他,他果然还是将遗诏交予旁人了。”
“皇叔错了。”秦素说道,面色仍旧极淡,仿若她说话的对象并非两世仇敌,而只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秦老郎主确实根本没见过那遗诏,那遗诏早就先一步被别人拿走了。”
“哦?竟是如此么?”莫不离点了点头,神情间却也无多少讶色,只淡然地道:“现如今我自是信了他。然彼时情景,我疑他亦是该当的。不只是他,便是秦家所有小郎,我皆不信。”
秦素静默了一会,复又问:“皇叔后来在青州留下了人手,便是为着此事么?”
“公主聪明。”莫不离面无表情地说道,将衣袖展了展,展下片片碎雪:“秦宗亮纵然以死立誓,然我又怎会尽信?那秦家小郎一文一武,颇为成器,我就更不信了。”他说着便又冷笑起来,“也幸得我在青州留了人手,却叫我在中元元年的时候发觉,这秦家的年轻郎主秦世章,竟还敢收留缪姬与桓十三娘。”
他转首看向秦素,神情中不辨喜怒,唯唇角勾起:“那缪姬出尔反尔,分明收了我大笔金银,却先是说什么没机会盗出桓氏嫡长孙,只能以幼女代之;后又胆敢脱逃。而更有意思的是,她居然逃去了青州,那秦世章竟也敢收留于她。”
他越说面上冷意更甚,语声似讥似寒:“我并非没给过秦氏机会,然这秦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于我,我自不会再客气。那缪姬被秦世章收留没多久,阿烹便查到了。这秦世章也是个傻子,竟真以为能护得住那缪姬,简直可笑。其后便由阿烹亲自盯着缪姬与……那桓氏幼女,将那幼女的形貌皆秘信于我,留待后用。恰好我那时已潜入了广明宫。为收拢父王以前的人马,我手上的钱财去得极快。我便想着,那秦家旁的没有,倒是豪富,且又与我有仇,倒不如做一只肥羊养着,只等着时机一到,好生割肉来吃。”
他说得极为自然,说到后来,面色甚至还是愉悦的
“皇叔这心性,可真跟女人有得一比。”秦素冷然语道,森寒的气息有若实质,直直迫向莫不离,“本宫之养父母,岂是你这丧家犬可辱?”
这一刻,秦素是真的愤怒了。
她可以理解莫不离对自己做下的一切。
这毕竟靖王与桓氏两姓之间的生死大恨,身为桓氏女郎,她认了。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取笑秦世章与缪青莲?
秦素自认她不是个好人,可是,她的养父母却皆是正直坚勇的好人。他们为了护着素不相识的桓氏女郎,付出了生命。
那是秦素生命中最温暖明亮的一簇灯火,
她绝不允许有人这样轻视诋毁他们。
秦素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尔不过是条可怜虫罢了。”她冷冷语道,看向莫不离的眼中满是鄙夷:“本宫之养父养母,高洁如雪、清刚如虹,皇叔最好小心着些说话。”
莫不离根本不为所动,面上仍旧是一派怡然:“无论如何,我死在他们后头,秦家也被我狠狠折腾了一通,我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秦素闻言,不怒反笑,点头道:“罢了,且容皇叔这会子先欢喜着,一会儿皇叔可别哭才好。”
“接下来的诸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莫不离根本就没理她的茬,权当她说的是气话,继续说道:“那秦世章狗胆包天,我本想早些下手的,但又怕没了他在,秦家的钱袋只怕也要瘪下去,于是便忍了他十余年。”
第1036章 皆虚妄
“中元十二年,桓氏有回归朝堂传闻,故郡王才终是动了手。”桓子澄淡然语道。
莫不离“唔”了一声,展袖一笑:“都督大人聪明。秦世章本就该死,我留他多活了十年,这是本王大度。且杜筝那时候查出秦家大书房可能藏有桓十三娘的出生证据,于是我便将秦世章杀了。好在那个时候秦家有了个钟景仁,这姓钟的读书不行,却很能挣钱,颇有当年秦世宏之风,且秦太夫人也算能压得住阵脚,就算秦世章死了,秦家的钱财还是在的。也正是有他二人在,却是给了我从容布局的时间。”
他像是说得有些累了,面上微现疲色,负手在原地踱了几步,便看向了秦素:“我已把所知尽皆相告,如今却还要问一问公主,那遗诏,公主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想来这是盘踞他心中已久的疑问,此刻问起时,他的面上竟罕见地有了一丝急切。
秦素冷冷地看着他,忽尔便弯起了双眉,甜笑道:“本宫若是心情不好,不想说明前因,皇叔又当如何?”
莫不离怔得一怔,倒也没见他动怒,只是微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