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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折锦春-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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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鹰垂首无语。
  薛允衡的推测与他们的推测一般无二。
  程廷桢此计虽未成,见机却极快,若非薛家侍卫身手好,两边的人没准便要对上。左思旷亦很精明,干脆将水搅混,把人祸当天灾,一笔糊涂账带过,那何都尉就算一开始对他的“先见之明”有疑问,看在那么多起“事故”的分上,也要信了他。
  薛允衡笑罢之后,神情渐冷,一双眼睛隐在烛火外,黑不见底:“蛇鼠之辈,不必理会。不过,何家与汉安乡侯府那里,分出些人盯牢了,每隔半月回报一次。”他冰寒的语声若沉水,在夜色中缓缓漾开:“符节之事,戚家也未必干净,何氏与戚氏乃是姻亲,我原打算放过的,如今看来,江阳郡的水也不浅。”
  “属下遵命。”何鹰利落地应了一声,复又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秦家那里,可需提醒一声?”
  左思旷乃是秦家婿,若他真出了事,秦家说不定亦会被波及。
  薛允衡转眸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
  何鹰立刻垂首应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符节县那里,可有消息?”
  何鹰闻言,面上的神情肃了肃,沉声道:“暂且还没消息。”
  薛允衡的眉心蹙了起来,狭长的眼子里划过了一丝寒意:“叫吴鹏盯紧些。郑先生舍命才找到那个姓邹的,切不可有误。”他的语气越发地冷:“若非为了邹益寿,郑先生又如何会死?此人手握重大证据,绝不能叫符节那些人抢先抓去。”
  “是,侍郎。”何鹰应道。
  薛允衡似有些疲累,伸出一根手指轻敲书案,望着案上的书匣出神,一时间未曾言声。
  何鹰等了片刻,见他不再有话吩咐,便小心地自怀中取出了另一封信,递至他的手边道:“侍郎,此乃陈先生派人送来的信。”
  薛允衡的视线立刻便转到了那封信上。
  何鹰又补充道:“是刚刚才收到的,庄狻亲自骑快马送了过来。”
  薛允衡此时的神情已全然放松了下来。
  他探手接过信,展开细读了一会,俊美的脸上便有了一层喜色,直若美玉生晕:“陈先生此事办得极好。”语罢已是眸色发亮,若漫天星辉揉碎于眼中。
  建宁郡真的下了雪,且还是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位师尊预言之事,又中了一件。
  薛允衡此际的心情,可谓喜忧掺半,难以一言述之。
  所谓的喜,自是因他决断无误,令陈先生提前去了建宁郡,做好了一切布署。如今建宁郡突遭雪灾,不止薪碳奇缺,百姓过冬的棉衣、粮食甚至是喝的水,皆是不足。
  而他早已提前备下各类物资,此时便已薛氏一族的名义,与建宁郡署共兴赈灾义举,不仅救助无数百姓,更为薛家赢来了名望和声誉。尤其是他薛二郎仗义疏财,大有古之名士风范,这良好的名声很快便要盖过他“爱财”的怪异名声,令他往后行事底气更足。
  而他的忧,则是那位擅紫微术的师尊,神龙见首不见尾,遍寻无着。
  薛允衡甚至派人去了连云镇,查找那个青衣小僮的音讯,得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什么乘云而去啦、遁地无踪啦等等,完全不值一提。
  众人之所以传得神乎其神,却是因为,那位获得赠言的行商,最后终于弄明白了赠言之意,半信半疑地储存了不少薪碳,运往建宁郡。不想建宁郡果然大雪封城,他狠赚了一笔,回到连云镇便到处吹嘘。
  如今,紫微斗术之神妙,已经在连云镇传开了,渐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而薛二郎亦在这传说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至于那个青衣小僮,则被人们描述成了一个仙气飘飘的小仙童,下山送完消息后便飘然而去了。
  见薛允衡兀自出着神,何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侍郎,建宁郡之事,已经被大郎君获悉,想必郎主明日亦知。”
  说到“大郎君”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似是那三个字有什么魔力,让人连说起来都必须噤声。
  薛允衡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一跳。
  薛府大郎君薛允衍,是一个品格极其端方、为人极其严厉的君子,亦是薛家未来的家主,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擅周易、精玄谈,与姜仆射合谓“大都双俊”。


第95章 黄柏陂
  在薛家,除了少数几位长辈外,其余人等在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从小到大皆十分出众。薛允衡自生下来起,便总被拿来与薛允衍比较,而在这个端正有为的大哥面前,他这个弟弟总是被比得一无是处。
  比来比去十几年过去,薛弘文蓦然回首,这才惊觉,自己的这个次子竟已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专爱与三玄名士作对、爱财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终于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鹰以为,他家郎君应该是欢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却并未显得欢喜,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信。
  “我并无瞒人的打算。”良久后,薛允衡蓦地开了口,语声十分平静,语毕抬眸看向何鹰:“你立刻去寻青蚨、孔方过来,这两个鬼头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你给我把他们挖过来,我要核账。”
  这几句话说出口,薛允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怡然起来。
  他向着何鹰笑了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夺目的光华:“亲兄弟,明算账。赈灾美名归了薛家,钱自也应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将账交予父亲,让他还钱。”
  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薛二郎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这个动作他不知对镜练习了多少次,此际行来直若水掠云飞、风过修竹,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尽的风流。
  何鹰噎了噎,闷闷地应了声“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离了案边,去一旁端起了茶壶,倒了半盏冷茶,浅浅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滤过喉头,在胸腹间浇下一片冷意。
  他微阖双目,感受着那一团寒凉慢慢化为丝丝缕缕,心中陡生凄凉。
  从古至今,只听说英雄借酒一浇胸中块垒,而他却只能以冷茶熄灭满心抱负。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苦涩。
  纵使这天下人千千万万,却无一人能知晓他此际的情绪。
  方才展现在何鹰与邓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内心深处,他的焦灼与忧虑却无人得知。
  陈国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谈,以不论国事为冲淡、为高士、为旷达悠远,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赵国之小、唐国之狭,却不知,三国之中最弱、亦是情况最危急的,便是陈国。
  先帝颁布的户调试之政,弊端已然隐现,可笑中元帝一直以为事小,根本没放在心上,满朝文武更无一人察觉到国之根本正在动摇,陈国的官田与税赋,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与贵人的私囊。
  也许,朝中文武官吏并非不知,而是视若不见,甚至是推波助澜吧。而那些私吞陈国土地与钱财的蛀虫们,还有那些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诈冒复除,令得国之徭役无人可服,而私兵数量却与日俱增的老饕,说不得便是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于朝堂下飘逸超然的所谓名士。
  清查田亩佃客的数量,追讨税赋、重整士族课田数量,规划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配比,核算复除者户数并增加徭役田户,整顿各地军务,提调强军驻守边境,此乃当务之急。
  可叹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轻,又多年出离于政事,不会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满心欢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却是连中元帝的面也未见着。后来他方知晓,圣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宠,无暇多问旁事。
  薛允衡闭紧了双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借来一双慧眼,替他看清这天下之乱势,让他想清楚往后该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楼中的那个青衣小僮,那皂纱下隐去的脸,曾无数次现于他的梦中。
  他再一次地觉得懊悔。
  若是当初不去讲什么所谓的风度,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而是直接掀开那小僮的皂纱,看清其面目,那么今日找起人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薛允衡缓缓张开了眼睛,望着案上的那一豆烛火。
  细细的火苗侵蚀着黑暗,像是用尽了一切力量冀图撑出光明,却终是搅不动这笼盖四周的浓黑。
  他怔怔地静立半晌,移步来到一旁的书架边,向着架上的某处一按。
  “哗啷”一声脆响,书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盏,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拣了一会,便将一封信拿了出来。
  这是那位紫微师尊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标注的开启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纸,再一次展信细读,一双眼睛死死凝在上面,似是要从那字句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这封信异常地简短,既非五言诗,亦非长句,而是仅有三字,写的是:黄柏陂。
  这三个大字支骨嶙峋,每一个字皆力透纸背,仿若用尽全力写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如果说,整个汉嘉郡尚有一方净土,那便是黄柏陂了。
  此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据他所知,除了一、两家无名士族外,便再无任何有价值之处。他想不明白,师尊留下这三字有何意图?
  薛允衡蹙着眉头,怔然出神。
  案边的烛苗跳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虽不明这三字赠言之意,他却仍是做了安排,只待过了年便会亲自南下,去探一探黄柏陂的虚实。
  他转开视线,望着烛台上那一朵淡而微黄的光晕出神。
  这些微的光亮,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微弱而又执著的期盼,即便沉夜压顶,黑暗扑面而来,这一星火光亦兀自灼烈地燃烧着,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将最后的光明投射在这个角落……


第96章 香露幽
  千里之外的秦府东萱阁,吴老夫人枯坐于东次间的屏榻上,望着大案上的青铜鹤口衔珠灯盏,呆呆地出着神。
  蒋妪随侍在一旁,垂首束立,安静地不出一声。
  寂静以及沉默,长久地在房间里盘旋着,直到那烛台上的蜡烛“啪”地一声爆了个灯花,吴老夫人的身子才动了动。
  “你……”她迟疑地开了口,却也只说了一字,便又收了声。那张往常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涌动出一种深刻的哀伤,以及,些许惶悚。
  “是,夫人,医便是如此说的。”蒋妪却完全听懂了吴老夫人的意思,垂首说道。
  她语声极轻,宛若耳语一般,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而其实,那一丝微弱的声音,连案上的烛火都不曾晃一下,话语声甫一离唇,便轻烟似地飘过吴老夫人的耳畔,又倏地滑了开去。
  吴老夫人的脸,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岁。
  “竟然……是这样……”她呢喃着说道,那声音低而微,似被唇边那两道深深的纹路扼在了喉中。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软软地从榻上往下滑去。
  “夫人!”蒋妪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扶住了吴老夫人,一面转头便想唤人。
  “不要……不要叫人。”吴老夫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偎着她的胳膊撑住了身体,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个方向:“去西次间……橱架……第三层……药丸……”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个字,皆像是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说到最后,她的脸上便渐渐浮起了一层青灰色,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带着尖锐刺耳的啸音,似是下一刻便会冲破喉管。
  灯台上烛焰摇曳,将这主仆二人的身影映于壁间,亦是摇曳得如风中残枝。
  蒋妪面色煞白,冷汗自额角流下,却终是咬紧牙关,不曾再唤人进来。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方架住吴老夫人的身体,将她缓缓放平在榻上,又拿了一只隐囊枕于其脑后,旋即便疾步奔出屋外,不一时又快步折返,掌中托着一枚桃核大小的黑色药丸。
  此刻的她虽是气息急促,但面色却较方才镇定了一些。进屋后她便快手快脚倒了一盏水,将药丸化入水中,再喂吴老夫人喝了下去。
  半刻钟后,吴老夫人面上的那一层青灰,终于渐渐地淡了下去,连同她那带着尖啸的喘息声,亦慢慢地平定。
  蒋妪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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