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4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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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子澄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将他负出了门外。
雨丝在烛火之下飘坠着,无休无止,门外的廊檐下,早有两名男子守着,似是等了多时了。
他二人皆是身形矫健,穿着一样的玄色劲装,既未戴斗笠,亦未穿蓑衣,就这样立在大雨之中,抬着一只带顶的兜子。
一见桓子澄出来,他们立时半蹲了下来,将兜子放在了地上,其中一人走过来想要接过桓道非,却被桓子澄拒绝了。
“我来罢。”他让开了那黑衣男子,亲自负着桓道非,缓步来到了兜子跟前,小心地将他放在了兜子上,复又将上面的顶篷整了整。
便只是这样耽搁了一会儿,他的玄袍已然湿了。
然而,桓子澄对此却似是毫无所觉。
大雨当头浇下,坐在兜子上桓道非身体歪斜着,几乎无法坐直。桓子澄凝目看着他,视线隐晦而深,似乎连情绪都被这大雨浇熄。
那两个黑衣人向他躬了躬身,便抬着兜子,平稳而快速地往院门处走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了在远处,桓子澄方才踏上台矶,回到了廊下。
书房的门前,哑奴正束手立着,见桓子澄走了过来,便上前叉手道:“主公,都安排妥了。”
桓子澄看了他一眼,淡声问:“十三呢?”
“主公放心,第一个就把她带下去了。”哑奴说道,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略显僵硬,手腕处似乎还有些血迹。
桓子澄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会,目中便流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哑叔是不是受了伤?”
哑奴咧了咧嘴,憨厚的脸上是不在意的神情,甩了甩手腕:“小伤而已,养几日就好了。郎君不必挂怀。”说着他便又轻叹了口气,面色变得黯然起来:“四宗皆在不备,杀之……不难。”
魏、梁、施、杨四位宗师,便是由哑奴亲手结果的。
桓子澄向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清冷的语声随即响起:“他们对父亲很忠诚,不能留。”
只此一句,再无别的交代。
哑奴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哀凉,眸色怅怅:“我公孙屠一生杀人无算,只是……杀自己人,还是头一回。”
“成大事者,何惧脚下尸骨如山?”桓子澄冰冷的语声响了起来,那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了慑人的寒光:“哑叔只需谨记,人是我杀的,便足够了。”
哑奴凝目看着他,眼中忽尔便有了极浓的不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像多年前那样,抚一抚面前小男孩的头发。
可是,小男孩早已长大,变成了杀伐果断、冷静智慧的强者,变成了他心目中桓氏郎主应有的样子。这一切,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是他多年来孜孜以求的,他,又有何憾?
此念一生,哑奴面上哀容尽去,肃声垂首道:“是,主公英明。”
桓氏积弊,非一场杀戮不可破之,非血流成河不可阻之。桓子澄害父弑亲,所图者,正是一个更强盛、也更安稳的桓氏。
只要桓氏得安,便杀上千千万万的人,他公孙屠,亦在所不辞。
“此役,死了多少人?敌我之数,尽皆报来。”桓子澄的语声蓦地传来,让哑奴自沉思中惊醒。
他立时躬身道:“回主公,此役共死伤六十四人,失踪一人。我方死伤十七人,余者皆是郎……司空大人那边的人手,还有少数几个是卢氏的人。其中,我部鲁、孟、任、宁、程五宗并鬼部十二将,皆无一损伤。至于失踪的那个人,乃是府中一个武者门客,姓贺。”
“贺?”桓子澄喃喃地道,鲜有表情的脸上,忽地便有了几分变化:“他叫什么?境界几何?”
哑奴立时回道:“此人名贺云啸,境界停在了半步宗师,十余年没有寸进。”
“贺云啸么……”桓子澄轻声自语道,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侧首想了想,面色又沉了下去:“他是何时失踪的?”
“昨晚他就没回房,也无人见他回府。”哑奴看来准备得极为充分,此时信口说来,并无半点迟疑。
桓子澄缓步往书房而去,有些突然地说道:“我记得此前你曾说过,四弟与卢氏在府中四下活动,欲拉拢府中武者。此事后续如何?”
第906章 莲烛幽
哑奴怔了片刻,方垂首道:“府中宗师并无一人受其蛊惑。其他武者,便被他拉拢了,亦是无用。”
他这话说得十分坦诚,言下之意,桓府之中能够撬动桓子澄的,除宗师外,再无旁人有这个力量。
桓子澄的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半是玩笑地道:“是我失言了。有哑叔在,便满府门客皆改投四弟,吾亦无惧。”
哑奴跟着笑了起来,一脸憨厚地道:“旁的不敢说,武技一道,我公孙屠称第二,世上便无人敢称第一。”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朴素,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纵然语出惊人,却仍旧只道是寻常。而越是如此,他身上的那种气势反倒越是惊人,似是连漫天细雨被他迫得更加迟缓。
桓子澄失笑起来,摇了摇头,跨进了房中。
哑奴随在他的身后,临进门时抬头看了看天,眉心微皱:“主公,时辰不早了,可否举火?”
此时的雨势比方才小了好些,但仍旧绵绵密密,仿佛一张透明的网,将整个天地包裹其中。
桓子澄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紫鬼来了么?”
“来了,我亲自去接的。十三娘那里已经安排妥当了。”哑奴说道,面上倏然露出了几分迟疑:“主公之前的布置,还要继续么?”
“自是继续。”桓子澄淡声说道,举步往书房中走去:“我们很快就要离京,皇城里头若是不能清干净了,吾心难安。”
哑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一双浓眉皱了起来:“皇城里头的那些宫人小监,又与主公大计何干?”
“关乎性命。”桓子澄简短地道,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火折子,四下看了看。
“现在就举火?”哑奴立时问道。
桓子澄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一阵大风卷进成片的雨丝,将他的玄衫吹得飞扬起来。
他走到书案前,擦亮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书卷。
“呼”地一声,那书卷立时烧了起来,火苗向周遭蔓延,很快地,那书案的最上一层便成了一小片火海。
桓子澄吹熄了火折子,塞入袖中,四顾而视,淡声道:“紫鬼予你的那分名单,你分发给孟宗与鲁宗,着他二人趁夜行事。另,我记得杜氏有一女,行十七,如今便住在含光殿。”
说到这里,他忽尔便停住了语声,只将手掌竖起,由下至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哑奴面带讶色地看了看他,应声道:“是,主公,我这就安排下去。”
“宁宗那里有现成的药,不必硬来,缓缓病殁,即可。”桓子澄再度吩咐道,脚步不停地迈出了屋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在一阵奇异的香气中,桓十三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悄悄的,妆台旁的小书案上,点了一盏精致的缠枝莲琉璃灯,烛火幽微,透过绣了百蝠纹的轻粉纱帐,晕出一团温暖的柔光。
雨点轻敲着窗棂,越显得房中幽静,十三娘睡眼朦胧地挑开了一截纱帐,软声唤道:“沁梅,给我倒盏茶来。”
软嫩的语声,如女童般地天真,几乎能叫人放下心防。
往日里,每逢她这样娇娇软软地呼唤时,沁梅都会很快出现,那张温柔的笑脸里,亦盛满了怜爱与疼惜。
可是,今晚却像是有些不同。
十三娘唤了一声之后,那锦帘之外并无动静,更没有沁梅惯有的那种轻细而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沁梅,你在何处?”十三娘将声音抬高了些,语声中却仍旧有着几许鼻音,既像是撒娇,又像是睡意正浓时的呢喃。
“刷”,一声轻响,那绣了千福纹湘锦帘幕忽地被人挑起,一个窈窕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
十三娘凝目看去,面色忽地便淡了下来,冷着脸看向了来人:“你是谁?”
那进来的女子生得娟好,小家碧玉似地一张脸,带着柔媚温婉的笑。
“给女郎请安。”那女子向她行了个礼,复又走上前来,柔声说道:“沁梅如今不得空儿,我来服侍您吧。”
十三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知何故,总觉得此女极叫人不喜。
“我不要你服侍,你叫沁梅进来。”她嘟起了嘴,细而淡的眉头在额心下拢着,眉尖若蹙,楚楚可怜。
那女子向她笑了笑,一双并不算顶漂亮的眼睛里,却像是糅进了天下间最温柔的水波:“我叫徐紫柔,十三娘且看着我的眼睛好不好?”
她的声音甜而低柔,和着那满屋子沁人的香气,直叫人醺醺然、昏昏然。
十三娘不由自主地便看向了她,心里恍恍惚惚地觉得,这眼睛的主人将要说的话,是极为重要的,更是不可更改的。
她轻声地“嗯”了一声,便乖乖看住了徐紫的眼睛,听着她絮絮的轻语,再也不曾移开过视线……
半炷香后,徐紫柔抚着眉心走了出来,面上微带倦色。
“好了么?”一个声音问她道。
那是属于女子的声线,低柔而沙哑,不似普通女子细弱,却又有种特别的动听。
徐紫柔连忙敛下神色,恭声道:“程宗放心,这一两日内,她都会对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如此便好。”那声音说道,人也行至了烛火之下。
徐紫柔抬眸看去,但见来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裙,发上插戴着一根水头尚好的玉簪,容貌秀丽,只是年纪却有些大了,瞧来至少也过了三十。
“见过程宗。”徐紫柔立时说道,叉手行了一礼,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对方的头发上瞧了瞧。
“如何?好看么?”程宗立时侧过半个身子,转动身形,一手则托起了落在脑后的发髻,笑道:“是阿宁制的药,头发倒真是黑起来了,可惜就是不够亮,不如我之前的头发好看。”
徐紫柔连忙点头:“属下觉得很好看,程宗从来都很好看的。”
“你个小马屁精。”程宗笑着嗔道,秀丽的脸上却有着些许得意:“我自己确实是觉得挺不错的,虽然这黑得有点不大自然,不过倒是显年轻呢。”46
第907章 渐秋声
徐紫柔闻言,便大力地点头道:“程宗本就年轻来着,如今瞧来不过二八少女。”
这话明显就是奉承,然程宗却像是很欢喜,笑道:“瞧你这小嘴巴甜的,都能抹下蜜来了。”停了停又道:“你也着实是辛苦啦,今儿晚上这麻烦可大了,想你是累得很。”
徐紫柔苦笑了一下,说道:“迷心之术颇耗心神,若说累倒也不累,就是头疼得紧。”说着便抬手去捏额角。
程宗见状,不由便掩袖轻笑起来,一行一止倒如少女一般风致嫣然,轻笑着道:“瞧瞧你,年纪轻轻的就整天作出个老人样儿来,女孩子家可不兴这样儿的呢。”
徐紫柔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能恭声道:“程宗说得是,往后属下不这样儿了。”
程宗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罢了,今儿委实是辛苦你了,先下去歇着罢,剩下的交予我便是。”
徐紫柔立时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那程宗立在房中,举首往四下里环顾了一番,便“啧啧”两声,轻声自语道:“这还真真是一步登天哪,瞧瞧这屋里的摆设,想来公主也是不及的。”语罢她便又摇头叹气:“桓家老儿这眼睛,只怕是瞎的。”
她一面自己跟自己说着话,一面便挑帘进了内室。
粉罗纱帐之下,正坐着桓十三娘。
她穿着一身月白软缎中衣,前襟与裤脚皆绣着粉绿二色团开的牡丹,既雅致又娇媚。而她的面上犹自带着一个如梦似幻的浅笑,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程宗扫眼看了看她,便又“啧”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分明便生了一张狐媚子的脸,怎么那么多眼睛就瞧不出来呢?”
她的语声不高不低,恰好惊动了兀自出神的十三娘。
她抬起头来,打量着程宗,神情中没有陌生、亦无讶异,而是像孩子一般地天真好奇。
程宗的面上现出微笑,走上前去柔声道:“十三娘有礼,我姓程,往后,我便是你的贴身妪了。”
“程妪,你来了。”十三娘乖乖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这个称呼很熟悉,对这个人亦很熟稔,语罢复又甜笑道:“我口渴了,妪给我倒盏茶嘛。”
小女儿家撒娇的语气,听来格外软糯动人。
程宗的面上划过了一丝厌色,口中却还是应声道是,去案边替她倒了茶,呈到了她的面前。
十三娘欢欢喜喜地接过茶盏喝茶,一面便歪了歪脑袋,问:“程妪的名字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