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4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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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茶……咳……茶……”透过被呛出来的泪水,他看向了桓子澄,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叫着:“茶……茶……咳咳……”
那一刻,他眼底深处的惶悚与恐惧,无人得见。
方才卢氏的那一声尖叫,几乎能够传遍整个院子,那个时候他就被惊醒了。
他想要叫人进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可连着喊了好几声,也没叫来一个人。
而后他又想要爬起来,却觉得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手脚也完全不听使唤,除了头颈能动之外,他的身子就像是别人的一样。
再然后,他就听到了脚步声。
那是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步履之声。从容、沉静、优雅、稳健,他私下里曾无数次偷偷地模仿,却总也仿不像,亦总也走不出那如行云踏浪般的洒然。
而在那个瞬间,当那脚步声响起之时,他却再没了模仿的念头,而是觉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在本能的驱使之下,他选择了闭着眼睛装睡。
而此刻,这种情绪,终是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所覆盖。
那是恐惧,深深的、渗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发现,他的身子动弹不得了!
他的手、腿、腰,他除了头颈之外的每一处,皆动弹不得。
“你到底……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桓子瑜嘶声说道,语声越来越低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十分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着:“我的……身子……不能……不能动了……”
“四郎君伤了脊骨,余生只能在躺在榻上度过。”哑奴此时开了口,语气很是平静,就是在单纯地陈述一件事实:“方才四郎君喝下的安神汤里,也用了些药,往后四郎君怕是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他的面上似是有了些怜悯,然那怜悯显然不是因了桓子瑜所受的伤,而是为了旁的事。
“四郎君若不生事,怕还好些,可惜了。”他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桓子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将头死命地抵着竹枕,用尽全力想要把身子挺起来,却是徒然。
他看向了桓子澄,涕泗横流,嘶声道:“你要……要……对我……怎么样……”
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忽尔便有了一痕淡笑。
只是,在这张永远缺乏表情的脸上,这笑意中不见温度,唯余冰寒。
他目注着桓子瑜,眸中划过了一丝奇异的神色:“这么久以来,我始终搞不懂一件事。”他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妆有何能,敢与我一较短长?”
“你……”桓子瑜嘶声欲吼,然而,这声音却终是被雨声掩去,弱不可闻。
桓子澄拂了拂袍袖:“留他一命。别叫卢家子孙都折在此处。”
“诺。”哑奴应道。
一言一答,倏然而杳,窗扇前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桓子瑜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突出眼眶,眸中瞬间流露出了怨毒、仇恨、哀求、绝望等诸般神色。
他张开了口,想要叫住他的嫡长兄,想要求得这个他此前既瞧不起、又忌惮着的嫡长兄一些怜惜,请他饶恕自己的罪过。
可是,他的喉咙已如刀割般地疼了起来,却是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
西风湛凉,在夜的城市中四处涌动,如山涛一般骤停骤响。雨越来越大,数道白亮的闪电陡地撕裂天际、穿透重云。
“轰隆隆”,一声炸雷如巨锤,重重击在地面,直震得屋宇都在发颤。
桓道非猛地坐了起来,往四下里看了看,心下有些怔忡。
他居然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抬起微有些发麻的双手,轻轻地活动着,又往四下里瞧了瞧,面上便露出了一分苦涩。
果真是岁月不饶人。
也不过就是劳力劳心了两天罢了,他居然疲惫若斯,甚至都不记得他是怎么睡着的。
桓道非自嘲地笑了笑,侧首看向旁边的茶盏,那盏中却是空的,他又拿过一旁的茶壶摇晃了几下,壶中亦是空空如也。
“来人,换茶。”他提声吩咐道,一面便抬手搓了搓脸,站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伏案太久的缘故,他的双腿麻得像是没了知觉,人还没站直,膝弯便是一软,竟是重又跌坐回了椅中。
“真真是老了。”桓道非喃喃地自语道,摇了摇头。
若换了年轻的时候,就算伏案几个时辰他也不会有事,而今却是大不如前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欲再度站起身来,陡然便闻脚步声响,旋即那西次间儿的门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过来扶我一下。”桓道非捶着腿随意地道,又吩咐:“再把茶续上,都空……”
他的声音忽然像是打了个结,余下的话语尽皆不见。
一个人正立在他的书案前,修长的身形,容颜俊美,一身玄衣如携了窗外夜色。12946
第904章 脑卒中
桓道非怔怔地看着来人,一时间居然有点恍惚。
“父亲可好?”桓子澄淡声说道,面上是一惯的毫无表情。
“你……你怎么回来了?”桓道非极为诧异,腿也不捶了,只目注着自己的长子,皱起了眉:“谁许你回来的?天子行猎,你不思陪着陛下,居然偷偷回转,你这是要让我桓氏担上骂名么?”
桓子澄一脸淡然地看着他,蓦地伸手指了指茶盏与茶壶,淡声道:“我若是父亲,这些茶,我就不会喝。”
桓道非怔了怔,旋即身上气息骤然一寒,沉下了脸:“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这茶里下了毒。”桓子澄淡声说道,撩袍坐在了他对面的扶手椅上,拿起茶盏把玩了一会,忽尔将手一松。
“啪”地一声,那茶盏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桓道非的瞳孔立时一缩。
“来人!”他提声唤道,一面便扶着书案想要站起来:“梁宗何在?魏宗何在?去叫柳先生,柳先生何在?”
一迭声的呼唤自书房传出,庭院中雨声琤琮,清若断弦,即便身在房中,亦能听见那滴水檐落下的雨珠,滴沥透润,似是有人在抚琴。
大书房内外,并无人应答于他,唯雨声而已。而桓道非口中的两位宗师、一名门客,甚或是另两位施宗与杨宗,此时亦皆不见人影。
“父亲恕罪。”桓子澄的语声响了起来,纵然那语气中并无半点请求宽恕之意,可他还是谨遵着该有的礼数:“梁、魏、施、杨四宗,皆被我杀了。”
桓道非才将撑起的身子,颓然落座。
“你……你说什么?”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张大眼睛望向桓子澄,语声居然微有些发颤:“你说你……你杀了谁?”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苍老,如落满了灰尘的陈旧弦音。
在面前这张焕发着极致俊美的容颜面前,他甚至也能知晓自己此刻的模样,衰朽且颓败,宛若那滴水檐下的青石,被经年累月的风霜摧折着,无力地蛰伏于地。
“你再说一遍!”桓道非的喉头有些发干。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去愤怒、忘了去责骂。
他的心里只有怨恨。
深深地、如同无底深渊般的怨恨。
“父亲麾下的四位宗师,被我杀了。”桓子澄淡声地重复了一句,面上无一丝波动。
桓道非的面色,飞快地灰败了下去。
他没有去问事情的真伪,更没做出叫喊呼救那等无用之事。
或许,在心底深处,这一天其实已经来到过无数次了。而此刻,不过是他想象中的那些事,终于变成了现实。
“汝,欲弑父乎?”他抬头看向了桓子澄,衰老的面容上,满是倦意。
纵然他的脸仍旧还和此前一样,俊秀中带着几分沧桑,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一下子就灰寂了下去。
在那一问一答之间,他像是老了二十岁,甚至有了几分龙钟之态。
“儿不敢。”桓子澄说道,提起了案上的茶壶,丢在了地上。
大书房中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瓷器碎裂之声,那清脆的声音仿若青篙破水,划响了这雨夜的岑寂。
桓子澄泠湛的语声,便在这脆响声中起伏着,漫向了桓道非的耳畔。
“父死而子守孝,一守即是三年,儿,误不起这时间。”他淡然语道,看向桓道非的眼神很是坦荡:“儿需要早些执掌桓氏,但儿知晓,父亲坚决不会退让。故,行此下策。”
他于座中向桓道非欠了欠身,以此表达着他心中那一点点的歉意。
只是,他说话的声音却仍旧没有半点起伏,更听不出一丝愧疚或是自惭:“儿一直以为,时间有的是,儿也等得起。然,并非如此。”
说这话时,桓子澄的面上倏然便浮起了几分怅惘的的神情,就仿佛想起了极为遥远的事。
是啊,他一直以为,他可以等,可以慢慢筹谋,因为他还年轻,他有能力、有人手、有谋略,他等得起。
终有一天,这桓氏郎主之位,还是他的。
前世时,他便是如此想的。在面对卢氏母子三人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之时,在扛过桓道非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之时,他一直觉得,他能够等得起。
直到,等来了桓氏的覆灭。
那时他才知道,上苍留给他的时间委实太短,短到他根本来不及去好生布置。
到了这一世,他再没了前世的耐心。
桓氏郎主之位,非他莫属,至于那几只碍事的苍蝇,自是早早拍死为妙。
桓道非怔忡地看着眼前的长子。
那是他与裴氏的第一个孩子。
而此刻,这个融合着他的骨血的俊美儿郎,给他下了毒。
这想法并未让他觉出悲愤或是怨恨。
他只是有些诧异,诧异于这一刻来得竟是这样地早,亦诧异于自己此刻心境的平静。
那感觉很奇异,就仿佛终此一生,他始终在等着这样的一天,等着他亲生的儿子,将他手中的一切,尽皆夺去。
桓道非觉得身子有点发软。
他用力地撑着书案,阻止着身体的下滑之势,嘶声问道:“若不杀我,你又待如何?”
“父病重,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儿,取而代之,如此而已。”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一派平静,就仿佛给自己的父亲下毒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桓道非定定地看着他,口角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一行涎水。
他苦苦一笑。
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桓子澄给他下的是什么毒了。
早听人说,桓子澄身边有一位宁宗,擅制各种稀奇古怪之物,举凡奇药、奇器、奇物,他皆能做得出来。
“这毒药……可是……可是……脑卒中……之毒……”桓道非断断续续地问道,五官正以奇怪的幅度扭曲着,嘴角渐渐往旁歪去,而他扶住书案的两只手连同整条胳膊,也都在明显地颤抖着。
脑卒中,亦即中风之症,举凡得此症者,口眼歪斜、四肢麻木、舌蹇不语。
桓道非此刻的症状,正是如此。21032
第905章 雨如幕
见桓道非自己猜了出来,桓子澄却也没否认,点头道:“是,食此药者,症状与脑卒中极似,名医也诊不出来。”停了停,又将衣袖轻轻一拂:“父亲得了此症,也就免得我守孝三年了。”
桓道非的两条胳膊抖动得越发厉害,扭曲的五官让他整张脸都变了形,根本看不出是何表情,唯张开的口中吐出了断续的一句话:“好……好……好,汝真是吾……之……佳儿……”语至最后,两滴浊泪,终是渗出了眼眶。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向桓道非躬了躬身:“儿来此就是告知父亲,父亲中的毒,是儿亲手下的,父亲若有怨,也只须怨儿一个即可。”
“呃……呃……”桓道非颤抖地发出了含糊的语声。
此刻的他,已然说不出整话来了,身子直往旁歪,一点点滑出了椅外。
桓子澄又向他躬了躬身:“儿这就把父亲带出去。父亲放心,往后父亲的起居,会由儿亲自照料。”
说罢此言,他便走到了桓道非的面前,拉开扶手椅,将软倒的桓道非搀扶起来,负在了背后,随后,便叹了一口气。
“儿还记得,幼时父亲也曾这样背过儿,直到后来,儿得了祖父宠爱,父亲……便再也没抱过儿一次了。”他转过头,看了看口涎直滴的桓道非,面上忽地便有了一层哀凉:“往后,还是由儿负着父亲罢。”
“不……不……呃……”桓道非似是有话要说,在桓子澄的背上不住地扭动着。
只是,此时此刻,除了含糊的音节之外,他已然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而他扭动时的力道,亦微弱得如同婴儿。
桓子澄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将他负出了门外。
雨丝在烛火之下飘坠着,无休无止,门外的廊檐下,早有两名男子守着,似是等了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