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3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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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还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她问道,又拣起一枚白糖酥放进了口中。
归远这一回倒没多想,立时说道:“这个贫僧倒还隐约记得,至少也有十多年前了,便在新帝登基前后。”
果然是俞氏一家三口。
一时间,秦素的心头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是。
世上怎么就有这样巧的事?而这世间诸般因果,又是如此地叫人难以捉摸,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
若非托大轻敌,她便不会与李玄度定下约会,也就不会与寂明偶遇;而若不是寂明忽然对她起了杀意,她也不会向清虚打探他的消息;而若不打探消息,她便不会知道,便在玄都观的某所院落里,竟住着一个当年见过俞氏一家人的老僧。
这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满怀的心绪,秦素的面上含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看着归远道:“这倒也真是巧,那母子三人,其实是本宫的故人。”
归远抬起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了秦素一眼。
这一眼中,没有讶然、亦无惊诧,唯久历沧桑、却又身在方外之人对人世的通透与了悟。
“原来如此。”他说道,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微笑,“今日殿下召我前来,原是天定。”说到这里,他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面上是无悲无喜的神情。
这一刻的归远,纵然依旧是那副枯瘦而不起眼的模样,然而,他神情却带着种难以形容的悲悯与慈悲,像是已然勘透了这世间万事万物。
秦素倒是有些肃然起敬。
“是我扰了师父的清静。”她诚心诚意地说道,神情庄重地于座中向归远揖了个手。
归远向她一笑。
在这一笑中,他重又变回了方才那个拘谨而慈和的老僧,笑呵呵地道:“殿下言重了。贫僧不过一个扫地僧罢了,陪殿下说说话,亦是贫僧与殿下的因缘。”
秦素闻言,一时间亦是颇为感慨,轻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师父说,本宫此前寄住的秦家,有一位俞夫人,当年便曾在白马寺静修过”
缓缓地将俞氏当年携子女静修一事说了,秦素复又笑道:“您说,这是不是特别地巧?本宫认识的人,居然与师父也曾有过数年之缘,偏偏本宫又寻了师父过来说话,这不是天意么?”
归远面上笑容未变,合什道:“殿下乃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这才能打听到故人当年的消息。”
秦素便笑了笑,摇头道:“这哪里是什么好人有好报,不过是凑巧罢了。”
说到这里时,她蓦地心头一动。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纤巧秀气的身影。
阿蒲。
那个在德晖堂做事,据说与佛有缘的小鬟,据说,当年便是俞氏从白马寺的蒲团上抱回来的。
说起来,这件事她已经好奇了许久了。虽然这也并非什么大事,可是今日机缘巧合之下,竟叫她遇见了归远,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借此机会,解一解心中的好奇?
这般想着,秦素便沉吟了一会,终是放轻了语声,问道:“师父当年既是与俞夫人相识,我这里倒有一事相询,还请师父如实相告。”
“殿下但有所问,贫僧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归远说道,语声、态度,皆与方才并无区别。
他越是如此,秦素对他便越多了几分敬重,先含笑道了声谢,方轻声道:“当年在白马寺时,俞夫人是不是曾经收养过一个小女孩?”
听得秦素所言,归远的面上便又现出了几许回忆之色,好一会后,方才道:“回殿下,贫僧记得确有其事。那个小女孩是俞夫人从白马寺外讨饭的流民那里买下的。”
讨饭的流民?
秦素面容未动,心下生出了浓浓的狐疑。
不是说是在蒲团上发现的么?怎么到了归远这里,变成了从寺外流民那里买回来的?
俞氏做什么要撒这个谎?
蹙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又问:“此中详情,师父可知悉么?”
第704章 芦苇深
见秦素很是郑重地问起,归远便点了点头,缓声道:“此事贫僧还是知道一些的。那几年有些地方遭了水灾,逃出来不少流民,他们进不去上京城,便都聚在了白马寺外讨饭。慧明方丈心怀慈悲,便定下了每日放粥。俞夫人便是在那个时候买下了一个女婴,放在膝下教养,待她甚厚。”
秦素安静地听着,面上笑容浅浅,心中则是思忖不休。
除了蒲团之事不大合得上,其他的,倒是和俞氏的说辞一般无二。
或许俞氏是生怕太夫人亏待了阿蒲,所以才给她编了个与佛有缘的身世。太夫人素来礼佛,有了这个身世,其对阿蒲想来会与众不同些。
至少,会比对阿欢好一些罢?
秦素的心里泛起些凉意,复又觉出讥嘲。
现在的太夫人,应当是不会再拿秦家的什么人去讨好大族了,毕竟,秦家养出了一位公主,水涨船高,青州秦氏的门楣,如今也不算低了。
思绪如水一般蔓延开来,秦素有些出神地想着这些,耳畔却又滑过了归远的声音:
“……说起来,那流民一家子却也可怜,便在将幼女送出去后没多久,他一家人因去山上找吃食,不知怎么,一家几口全都掉落了悬崖,竟是无一生还。唯那个被买走的小女孩,却是因着俞夫人的善念,侥幸逃过一劫。”
秦素猛地回过了神。
她转眸看向归远,不知为什么,心底里那种不安的情绪,再度涌了上来。
“师父是说,那个小女孩家里的亲人,后来全都死在了白马寺后山的悬崖下?”她问道,眉心微拢,面上是怜悯的神情。
归远低诵了一声佛号,无悲无喜地道:“是的,殿下。那户人家流年不利,却是阖家惨死,他们的尸首还是寺里帮着收敛的,丧事也是由寺里出资办的。真真是很可怜的一家人。”
秦素颦眉不语,心底深处的不安感却是越发强烈。
东风席卷而来,携着草木清芬的气息,风色苒嫋、鸟鸣轻啭,春光正葳蕤。
而在山道的这一小方空地上,枯瘦的老僧与绝艳的少女相对而坐,絮絮轻谈,恰如一幅红颜枯骨的写实画卷。
不知从何时起,阳光被云层遮掩殆尽,苍莽的天穹如盖,包裹着这所以风物而闻名的天下第一道观,亦将大陈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与一位无名老僧的对话,尽皆拢在了它的羽翼之中。
这一场谈话,持续得比秦素以为的还要长些。
当那一角灰色的僧袍消失在山路尽头时,秦素方才站起身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阿栗过来。”她轻声唤道,面上的神情仍旧是平静而欢喜的,仿佛方才的对话让她很是愉悦。
阿栗应声而来,秦素便向她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话,末了又道:“此事就交予你了,速速交代下去。”
“是,殿下。”阿栗应道,面色颇为凝重。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有些自嘲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找些事来做做,这日子也好打发。”
阿栗闻言,面上便也露出个笑来,微有些怅然地道:“殿下说得真对呢。”
皇宫虽好,却禁锢得人不自由,当年在秦家时,纵然处处受气,却好在不必提心吊胆地过活,不似在宫里,每走一步路都要小心,话更不能乱说。
“说到底,这天下间能容得女子活得自在之处,本就是不存在的吧。”秦素接口说道,语中满是感慨。
相较而言,秦家可能更让人舒服些,至少还有秦彦婉、秦彦贞这些姊妹们,她们对她的关心至少是真诚的,远胜这宫里的无数虚情假意。
秦素怅怅地看了看天,问阿栗道:“几时了?”
阿栗便向捧时漏的小监那里看了两眼,回道:“回殿下,还没到申初呢。”
也就是说,离着约定赛花之时,还有半个时辰。
“走一走吧。”秦素有些懒散地挥了挥手,当先往前行去,口中则笑道:“我听人说,前头有一处小花园,收拾得颇精致,咱们且去瞧瞧。”
阿栗应了声是,唤了阿桑等人跟上,又命宫人们收拾好椅案等物,众人仍旧围随着秦素,来到了前头不远处的那处小花园。
这小花园以一面花墙围住,月洞门上也没个匾额,想来是不出名的景致,干脆连名字都没取。
秦素也不以为意,信步走了进去。
今日从归远那里听来的消息,与她此前所知大相径庭,她方才吩咐阿栗的事情,便是命她给阿忍递话,派人去上京打听些消息。
也许是死过一回、又曾做过八年暗桩的缘故,秦素现在看什么都像是阴谋,如今又是本能作祟,将一件明明可以略过不计的事情,也当作一件正事来调查。
秦素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谓本性难移,她这也算是作下病来了,这前世的病,到这一世还没好。
沿着花园中的一条碎石小径,秦素漫步往前走着,也没去辨什么方向,唯觉曲径通幽,周遭树影森森、草色青青,比之外头的扶疏春景,另有一番情致。
欣赏着这别样的春色,她的脚下忽地一转,却是碎石小径已到尽头,拐个弯再看眼前时,秦素不由顿住了脚步。
眼前竟是一大片茂密的芦苇。
这片芦苇是在旱地栽种的,此时正是苍黄中微带嫩绿,自秦素的身前铺散开去,在不远处的一小面池塘前做了终结。
秦素忍不住轻“咦”了一声。
这地方,她前世时却是没见过的,她前世来到这小花园时,里头并没有池塘,更没有这一大片芦苇。
原来,这小花园从前是这样的啊。
秦素微有些感叹地想着,四顾而视,蓦地视线一凝。
在那片枯黄的芦苇丛中,竟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此刻正立于芦苇丛中,背向着秦素,安然而立。
那男子穿着一身火红的长衫,衣带亦是深深的绛色。虽不能望见他的样貌,然其长身玉立、大袖垂风,乌黑的发髻以一只碧玉冠拢住,只看背影,已是风华绝代。
桓子澄?!
第705章 朱衣郎
凝视着那道修长的身影,秦素微觉讶然,心头划过了几分怪异之感。
方才还在与李玄度论及桓氏,这一转眼,桓子澄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说起来,穿着朱衣的桓子澄,她还是头一回瞧见。
方才在筵席上,他的一身朱衣便已经让她诧然而惊了,如今近看,那种怪异之感便越发地强烈。
凝视着桓子澄的背影,秦素的眼底深处,有着明显的审视。
桓家今日只来了他一个郎君,亦并无年幼的女郎前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目注着眼前那一抹鲜艳夺目的红,秦素的眉心蹙了起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自桓氏回京之后,她每每见到的桓子澄,皆不著白衫。
何其诡异?
桓子澄这是穿腻了白衣,所以现在要开始尝试各种颜色的衣衫了么?还是正如她此前的推测,与他失踪的那几天有关?
秦素心下暗忖着,蓦地却见那朱色的背影微微一动,旋即,一张俊美而清冷的脸,便呈现在了秦素的眼前。
这位桓氏大郎君,终于转身看了过来了。
秦素的身后,不出意外地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不消说,这必是阿栗她们发出来的。
方才在筵席上时,桓氏的座位离着秦素极远,桓子澄又始终半低着头,故阿栗她们并没看见这位青桓的长相。
如今他陡然露脸,这样一张与李妖孽也不差多少的盛世美颜,自是叫这群小娘子们看傻了眼。
莫说是她们,就是秦素,在见到那张俊颜的一刻,心跳也顿了一顿。
而一顿之后,便是凛然。
秦素的面上很快便凝起了一片肃杀,淡淡地看着桓子澄。
乍见晋陵公主来此,他似是有些讶然。
只是,他的脸上向来少有表情,所以,这种讶然在秦素看来,更多地像是微微打了个愣而已。
再下个瞬间,桓子澄已是完全地转过身来,踏前几步,躬身行礼道:“桓子澄见过晋陵公主。”
他如今还没个官职,只能以名自称。
“免礼。”秦素语声温和地道,面上含着一抹疏离的笑意,“不想桓郎竟在此处,看来是本宫扰了你了。”
话虽是如此说,可秦素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是多么的难得的一次偶遇,她怎么可能会走?
早就想探一探这个桓大郎的底细了,如今正是良机,她自是不肯放过。
听了秦素所言,桓子澄面色坦然,语声则是一如既往地冰冷:“殿下太谦了,是我失礼在前,不曾闻知殿下来此,请殿下恕罪。”
“无罪,无罪。”秦素很没有诚意地说道,面上的笑容仍旧颇为疏离。
那一刻,她看向桓子澄的视线里,有着毫不掩饰的研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