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3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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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时显然不是她能够大喊的时候。
不仅不能大喊,她还必须表现得平静而优雅,只能稍稍地抬起头来,将视线往下扫了扫。
终于看见薛允衍了。
这厮此时正一脸淡然的神情,跟以往没半点不同,从表情上根本就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至于薛允衡,却不在他身边。
薛二怎么没来?
这念头在秦素的心底只是一晃而过,很快地,她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件蒙着布的事物上。
“陛下,此乃我薛氏所赠贺礼,请看。”薛允衍越众而出,朗声说道。
即便面对着当今皇帝,他的态度也与平常无甚两样,淡静而廓远,仿若山水写意。
这种淡定从容的风度,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众人还是会赏一赏的。
只可惜,这风度绝佳之人却是薛允衍著名的铁面郎君、铁公鸡薛大郎,比他弟弟薛允衡还要难缠百倍,自就任御史中丞以来,一双辣手、一支铁笔,不知弹劾过多少官员,连你在路上随便歪下帽子他都要弹劾,可谓人见人憎、鬼见鬼愁。
见是他走了出来,中元帝竟也不自觉地把身子坐端正了些。
这个铁面无私的御史中丞,偶尔也会来谏一谏皇帝,皇帝在上朝的时候略走一回神,他就要上来讲两句冷话,那话说得吧,也不能说是难听,就是特别地叫人膈应。
见中元帝正襟危坐,一众官员立时人人肃然,就仿佛薛允衍不是来送贺礼的,而是来弹劾谁的。
依常理说,送贺礼这种事情,是论不到薛允衍出马的,而是应当由薛郡公亲自来才行。
只是,打从去年坠马受伤开始,到现在都快一年了,薛郡公的腿伤都还没好齐活,此时自也是不曾露面。而这献礼之人,便换成了万年无表情的薛氏大郎君。
此刻,只见这位铁面郎君移步上前,动作洒然地将那布巾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事物。
竟是一面形状怪异的鼓!
秦素原已失望无比的心,在这一刻又涨满了希望的风。
这么古怪的东西,想必还有后文。
心中如此作想着,秦素已然抬起头来,凝目看向了薛允衍。
“这是何物啊?”想是心情好的缘故,中元帝兴致颇高,不待秦素发问,他已然先问了出来。
薛允衍闻言便躬了躬身,淡声道:“禀陛下,这面圆鼓乃是自大唐而来的一样乐器。臣曾有所闻,说是那大唐的杂耍艺者有一门奇绝之技,能在鼓上以足尖舞蹈,踩踏鼓点之余,更能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堪为一绝。臣今有幸,在大都觅得一位唐国杂艺者,恰好身怀此绝技,便此献予晋陵公主殿下。”
“哦,这倒是有趣得很。”中元帝挑了挑眉,看向薛允衍的视线里含了一丝怪异。
他是真没想到啊,素来行事板正到无懈可击的薛氏大郎君,竟然还会送上如此讨巧古怪的贺礼,今儿这太阳难道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不只中元帝吃惊,众人此时亦皆是满脸愕然,有好些人还拿衣袖擦了擦眼睛。
薛大郎今日之举,简直堪称谄媚!
一定有问题,有大问题!
群臣中有不少心思活络之人,瞬间便联想到了最近听来的一个传闻:
据说,薛大郎与江三娘的婚事,黄了!
薛氏与江氏联姻,这本是一桩美谈,只是那江三娘似是得了重病,看看有不治之相,江家人却也厚道,主动寻到了薛家,请薛家退了亲。
大陈的风气倒还算开明,就算家族中有退亲的女子,只要理由得当,也并不会影响到姊妹们的名声。再者说,那可是位列七姓之一的江氏,他们家的女郎向来以聪慧善治家而著称,是整个大陈最抢手的子妇人选,就算江三娘被退了亲,也丝毫影响不到他家其他女郎的出嫁。
结合这件事看来,薛大郎此举,实是意味深长啊。
他会不会是因为婚事告吹,于是便把目标转向了……公主殿下?!
一瞬间,许多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又是一脸的义愤填膺。
薛大郎这脸皮,实在太厚!
什么铁面无私,什么公正无情,却原来骨子里竟是趋颜附势之辈!
那些自以为想明其中关窍的人,立时都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向了薛允衍,随后又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并露出了“我懂,我都懂”的神情。
各路人等的心思变化,对薛允衍根本没有丝毫影响。
他仍旧一脸淡然地站着,凉静的语声似若西风,在大殿中缓缓拂过:“以臣所见,公主殿下尚且年幼,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臣以为与其浪费民脂民膏、将那些金银之物堆满大殿,倒不若以一场有趣的杂耍得来殿下的欢欣一笑来得更好,也更对得起我等身为臣子的本分。”
此言一出,众人绝倒。
还以为薛大郎转性了呢,原来薛大郎还是那个薛大郎,真是一点儿没变。
第635章 鼓上旋
那些方才还欣然于抓住薛允衍把柄的人,瞬间便又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送个东西还不忘拉扯旁人,方才那么多人都是以金银为贺礼的,薛允衍这是要把群臣都给弹劾一遍吗?
铁面郎君,简直可恶!
顷刻间,一众人等看向薛允衍的眼神,已然从方才的鄙夷变成了痛恨或者说是讨厌。
今晚回家定要炖只鸡来吃!
许多人的心里都生出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实是因不能啖铁公鸡之肉,唯有以家鸡之肉切齿,方能消胸中块垒。
中元帝此时却是长笑出声,看上去心情仍旧极好,并不以薛允衍之语为忤。
薛家是七大家族中最叫人省心的,薛郡公一病就是一年,薛允衍整天弹劾别人,在朝中连个朋友都没有,薛允衡又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说起话来和薛允衍一样讨人嫌。
这是多么好的一家人哪!
不朋不党、不以势压人、几个入仕的又都是神憎鬼厌、凡事也从不爱出个头,听说连薛、江两姓的联姻也黄了,简直是想想就叫人开心。
如果全天下的士族皆这样识趣,中元帝晚上也能睡几个好觉了。
“罢了,薛中丞既是说得这般有趣,就让那唐国的杂耍艺者上来吧,叫我们也赏一赏这异国绝技。”中元帝很给面子地打了个圆场,殿中的氛围也随之一松。
这厢便有小监飞跑了下去,不一时,便引着个身姿窈窕,然而容貌却普通的女子走了进来。
秦素瞥眼瞧着,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
薛允衍真会办事,这事儿办得漂亮!
她忍不住看了薛大郎一眼,眼底深处满是喜意。
薛允衍却是连个眼风都没往她这里扫一扫,淡静的眉眼间一派宁和,一副万物不萦于怀的模样。
秦素转过眼眸,又看向了那个唐国的杂耍艺者。
纵然对方的形貌变得陌生,并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人,然而,这艺者行走的姿势,以及身上那种沉稳而又利落的气质,却仍旧让秦素有了种故人之感。
阿忍,一定是她!
秦素心中的欢喜直似要溢出来一般,禁不住眼眶有些微热。
她端起案上的茶盏,侧首看向了李玄度的方向。
李玄度正在对着她笑。
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已然不复从前的死寂,而是如夏夜繁星点缀的天空,一星一点,皆是柔情。而他拢在她身上的眸光,亦如飞星流丽、烟火升空,在两个人的视线将触未触的当儿,在她的心底盛放。
秦素瞬间便打从心底里暖了起来。
浅啜了一口茶,她凝目看向踩上了鼓面儿的唐国艺者,然而她视线的余波,却始终停落在那一抹玄色的身影上。
那唐国艺者踏着鲜艳的红靴,在鼓面上旋转了起来。欢快而充满异国情调的乐声奏响,她在鼓上回旋着、舞蹈着,踩踏着鼓点,凌空折腰、彩带飞舞,时而做出一些既美妙又奇异的动作,“咚咚咚”的鼓声似春雷滚过耳畔,有一种叫人跃跃欲试的欢快,令这场异国的表演,成为了此次宫宴最为亮眼的一幕。
看着眼前的欢闹,秦素心中是满满的喜悦,大殿中此起彼伏的笑声、喝彩声与击掌声,皆成了她心情的背景,她甚至都没再去注意桓子澄的方向,只专注地感受着那种被人关怀、被人疼惜的感觉。
李玄度正看着她,在大殿的一角,用他眼神予她安慰。
即便没有只言片语,即便连眼神的交汇也只在呼吸之间,可秦素就是觉得,她的整颗心都涨满了喜悦。
这世上所有的欢喜,却原来都及不上他的一个眼神。
这世上最令人心暖的瞬间,亦只在这两情相悦、凝眸而视的刹那。
晋陵公主脸上的笑容,似是被眼前的鼓上之舞点亮,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看向薛允衍的视线,再次发生了变化。
薛大郎献出的这份别致贺礼,到底还是取悦了公主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本朝尚主,那可是能得到相当多的优容的,薛大这厮别歪打正着,真的让公主看上了吧。
于是,众人的视线便又转去了桓子澄的方向,而随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桓大郎此刻看向公主殿下的眼神,那也是相当地专注地。这就表明,在这场争夺公主殿下的战役中,铁公鸡会遇到一个非常强劲的对手。
如今就看鹿死谁手了。
场中诸人心思各异,而此时,鼓上旋舞也终至尾声,晋陵公主殿下正含笑表达着喜悦:“真真好看,好看得紧。”说着,便眼巴巴地看向了中元帝。
见秦素一脸求恳地看了过来,从不曾被女儿缠过的中元帝,立时便焕发起了满腔的慈父心肠。
“我儿看来是喜欢的,那便叫这舞姬跟着你去罢,日常也能给你解个闷。”拿一个不重要的舞姬,换得爱女欢心,中元帝自是乐意得很。
等的人终于来了。
秦素险些没乐晕了,好歹忍住了唇边笑意,先是向上谢了父皇恩宠,复又向下谢了薛大郎的礼物。
薛允衍仍旧是一副淡静空远的模样,秦素的眼神悄悄飞过去了好几枚,却也没在他身上砸出半点儿回应。
罢了,这厮从来就是如此,秦素也懒得与他计较。只要把人给她送过来,不拘是谁,她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此时的秦素,只觉得那宝座上像是生了针,扎得她根本没办法继续坐下去。
她急着与这唐国艺者说话,也急于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时候叫秦素欣赏贺礼,简直堪称折磨。
好在,此时也已接近宫宴的尾声,在又欣赏了几件贺礼之后,磬声第三次响起,这便代表着,这整场宴会结束的吉时到了。
谢天谢地,终于可以离开了。
秦素轻舒了一口气,蓦地心有所感,转眸看去,却见太子殿下正看着她,脸上带着一抹颇为宽纵的笑容。
“皇妹是累了罢?”他温和的语声轻轻传来,很有种让人如沐春风之感。
第636章 永寿殿
秦素是极想与太子亲近起来的,此时闻言,她便回了一笑,细声道:“多谢五皇兄挂怀,我确实是……有些不习惯。”
太子殿下安抚地向她笑了笑,道:“无事的,回去后多走一走,便不会难受了。”说着,他还姿态优雅地拿手点了点身后。
秦素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他点的那个位置,似乎是他的……尊臀啊!
太子殿下在私下里,原来竟也是个挺有趣的人。
秦素心中大感意外,面上却浮起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不再说话了。
他二人短暂的交谈,旁人并没注意到。
此时,中元帝正站在宝座前,说出他最后的一段致词。这段致词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册封大典圆满结束,大家都散了罢。
在众臣山呼“万岁”之声中,中元帝当先步下了宝座,随后便是秦素以及诸皇子。
踩着阵阵飘渺的宫乐,秦素在临华殿的门口与群臣一同跪送中元帝的御辇离开,复又拜别了各位皇兄,方才终于踏上了回宫之路。
大雪纷飞而落,接天连地,远处高高的朱漆红墙上,已然积起了一层白霜。
晋陵公主的宫殿,便位于皇城中轴线的南侧,乃是整个皇城第五大的宫殿——永寿殿。从临华殿过去不必乘辇,步行也就大半炷香的功夫。
秦素带着一群宫人,在宽敞的宫道上漫步而行。
行不出多远,秦素便停下了脚步,侧首看向了一旁的白芳华,笑道:“听说唐国冬日极冷、夏日凉爽,可是真的么?”
白芳华是在宫里当老了差的,听话听音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闻听此言立时便知,公主殿下这是好奇心起,想要与异国来的那个艺者闲聊解闷,于是她便躬身陪笑道:“殿下问我,我却是不知道的。恰巧今日宴上才得了个唐国来的艺者,要不殿下便找她来问问?”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