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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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豆是个不安分的,据说与庄中某男子过从甚密,还有人曾亲眼见她与那男子从庄前的小树林里出来,衣衫不整。
只是,这些话阿妥并不好说予秦素知晓。
秦素此时忽然一笑,转眸看着阿妥道:“阿豆贪玩,怕是去镇上玩了,你叫福叔套车,我们去镇上找。”
阿妥愣住了,再一想秦素往日对阿豆的宽纵,便觉似乎也有道理,遂点头:“但听女郎吩咐。”
收拾妥当又草草用罢了朝食,福叔套上了牛车,主仆三人便往连云镇而去。
连云镇离田庄不过三、四里路,福叔驾车又稳又快,当牛车驶进镇口时,辰正还未到,时辰尚早。
因镇子地处汉安县边陲,往东走不上几里便是符节县境,乃是接通两县的要道,因此镇中倒也称得上热闹。秦素自车窗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横贯东西,车旁时而掠过各色铺子与店家,她便知晓,这里已是镇中最繁华之处了。
她今日需行之事,便在这里。
命福叔将车停在僻静处,秦素便吩咐阿妥:“你先下车,去那边的成衣铺子买长身大袖袍、散口袴与皂靴各一,再买一顶皂纱帷帽,我要穿戴。”
阿妥愕然抬头,满脸惊异。
秦素要她买的,竟是整套的男装!
“女郎莫不是要异装?”阿妥不由出声相问。
秦素点了点头。
阿妥又是一怔,随后神情中便有了些许责备。
纵然秦素平常很爱玩闹,此举却仍是出格了。
第5章 薛二郎
静了一会,阿妥终是低声道:“女郎,这样恐怕不妥,女郎终究还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虽已式微,却仍可在郡中名门里排得上号。阿妥自来忠直,此时见主人行事大胆,自是极力劝阻。
不过,秦素今日势在必行。
她将脸微微一沉,语声肃然:“阿妥,我是主,你是仆,你只听我的话便是。”不知不觉中,语气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这样的秦素,与以往实在大相径庭。
秦素才只十二岁,容貌已是格外艳丽,阿妥再不曾想过,这般娇艳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么略略一动,便能生出这般的气势,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颤。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点劝止的念头,竟然就被这几句话浇熄了,迟疑一会,她终是应了声“是”。
秦素心下微松,气势凝而不散,又低声吩咐阿妥几句,这才与她一同下了车,顺手将一顶帽裙长至脚踝的幂篱戴了起来。
留下福叔看车,秦素与阿妥在巷口分作了两路,阿妥去买成衣,而秦素则施施然走进了位于镇东的书墨铺,并在里头盘桓了好一会。
当她步出店门时,店老板亲到门口相送,态度十分客气,秦素亦是笑语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经过此处,便会发觉,这与老板寒暄的女郎,其说话的口音竟有几分渔阳腔调,而再看其身高与步态,倒像是秦家那个年轻的使女。
阿豆便是渔阳人,体态纤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个头。
只要在鞋子里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并戴上长幂篱,秦素认为,她与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这是最简单的易容术,亦是前世隐堂所授诸技中的一种,虽只浅涉皮毛,如今看来,却终非一无用处。
三卷珍本,三百两银,外加书铺赠送的整套笔墨纸砚,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着书匣行至对街,复又回首张望。书铺高悬的匾额光可鉴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跃动。
鲜少有人知晓,那匾额的背后,刻着族徽。
这铺子是她特意选的,可巧便在连云镇上,也是她的运气。
秦素眸中光影纷涌,复又归于平淡。
今日真真是个好天。
她欢快地转过身去,穿过街巷,弯进了侧路。
那三百两银,秦素请老板分成了两百七十两的银票外加三十两碎银,一并收进了匣中。
手中有钱总是好的。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后,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陈国便将实行“废金改银”制,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皆是“金不如银、钱不如铁”,而陈国日渐衰微之势,亦是自彼时始。
所以,方才卖书时,秦素只要了银。
无论银票还是银锭,两年后都将成为陈、赵、唐三国通用的主要货币,她当然要多换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着,很快便回到了停车处,阿妥此际已经买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车换去了女装。
当她再度跨下牛车时,已是身着男装、头戴帷帽,一身良民装束,独自一人转出了路口,逍逍遥遥往镇中最大的“醉仙楼”而去。
今日之事,阿妥不便与秦素同时露面,便留下看车,福叔则是拿着采买单子走了。秦素今天要买的东西不少,福叔只怕要多跑几趟。
醉仙楼位于连云镇中段,起了两层高的楼,很有几分富贵气象。虽有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号,倒也有那么一样不俗的事物,便是这里的“青梅酒”。
此酒醇厚甘冽、绵柔清芬,堪称酒中佳品,便在郡中亦很著名,那些名士高人往来此地,便没有不尝的,甚而还有人为此留字题诗,青梅酒的名头便越发响亮。
有此上佳风物,醉仙楼自是客似云来,秦素去得还算早,一楼堂座却也没剩几个空位了,她便拣了个靠近门的位置坐下,随便要了两样点心,几个小菜。
那店伙见他一个小僮独自上酒楼,颇有些奇怪,待听到秦素说等人,又见她出手阔绰,便以为这定是哪家小厮来占座儿的,倒也不敢多问,点头哈腰地去了。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云絮铺散了半个天空,层层叠叠,像是汉白玉堆出的瓦棱。阳光滤过云层,有一种灿烂的洁净,若水洗一般。
秦素仰首看着,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她已经有许久不曾仰望过天空了。
如此刻这般悠闲自在,望白云舒卷的日子,在她的记忆中几乎从没出现过。
她抬起头,悠悠然地看着天,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那种天空高阔、忘却一切的感觉,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她望着天空出着神,渐渐地,唇角便带起了一痕浅笑。
她听到了马蹄声。
地处偏狭的连云镇,马车并不多见,更何况,她还看见了那车帘最下角隐蔽处绣着的族徽。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不一时,马车便不出所料地在停在了醉仙楼的门口,车帘掀起,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款步走下马车。
醉仙楼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
所有人皆张大了双眼,望向这款步而来的男子。
这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宽袍广袖、乌发如墨,狭长的双眸清幽如深潭,容颜竟是十分俊逸。
“好个俊俏的郎君!”人群中传来女孩子轻声的感叹。
秦素也在心底感叹:薛允衡这厮,年轻时便已这般风骚了。
虽有些不以为然,秦素也却不得不承认,薛家二郎,确是出众。
前世她曾在宫中听过传言,说大都城中有两位著名的美男子,一姓桓、一姓李,因二人一喜穿白,一喜衣玄,故有“白桓玄李”之称。
后来,她也有曾幸见过喜穿白袍的桓家长子桓子澄,果然俊美无俦,只是其人清冷高傲,十分难以接近。以秦素浅见,桓子澄还不如薛允衡,至少后者还像个活人,不似前者宛若冰雕而成,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人群中开始有了窃窃私语。众人虽不知薛允衡的真实身份,却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与众不同的世族郎君气派,此时自是悄声议论不止。
廪丘薛氏,乃是陈国顶尖士族,薛二郎又是这般风度秀朗、仪态出尘,在这穷乡僻壤自是如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亦是当然。
第6章 青梅嗅
便在众人侧目间,薛允衡已是负手而入,洒然自若,那一步一履若踏云携风,袍袖迎风舒展,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会为他的风仪心折。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在景泰殿红脸梗脖子的模样,连她也要被这厮的皮相骗过了。
她今日等的,就是他。
略略调整了一番心绪,秦素蓦地起身,几步便行至薛二郎跟前,一揖到地,朗声道:“郎君请留步。”
她事先在舌底压了一粒梅核,此时的说话声已大异于往常,然听在旁人耳中,却仍是十分清脆悦耳。
被一个小僮当街相拦,薛允衡显然有些惊讶,垂眸看了秦素一眼。
乡居清苦,秦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如今虽已十二岁,身形却依旧十分单弱,此刻扮作少年,便越发显得形容未足、满身稚气,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倏地划过一丝冷意。
薛家势大,难免会有求到门上来的各色人等,在大都时,这种当街自荐之事亦时有发生。只是,那求人的人自己不露面,却叫个才及总角的小儿拦路,此等行径,却是极为无礼的了。
更何况,这小儿虽衣饰整齐,可皂纱下露出的肌肤却是又暗又黄,一望便知并非士族奴仆,只怕是庶族出来的。
淡淡地往秦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薛允衡拂了拂袍袖。
藏头露尾、沽名钓誉,这种人,他薛二郎自来厌之。
秦素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此时自是知晓,薛二郎这是误会了,以为她这个“小厮”的主人便在座中。
此时早有薛家侍卫上得前来,低喝道:“小儿,速速让路。”说着已是一掌推了过来。
秦素早知会是如此,一面闪身避过,语声却丝毫不乱:“我家师尊有言,郎君岂不知‘未如清风松下客’乎?”
薛允衡的身形,陡然一顿。
秦素暗道了声侥幸。
“未如清风松下客”是薛允衡的一句讥语,听来虽雅,却是讽刺所谓的汉安县名士孙峻时的,说他还不如一只松鼠。
前世在隐堂时,三国中各大士族的一切消息乃至于不少秘辛,皆是秦素的必修课目。
她早便知晓,中元十二年秋末,薛允衡远赴江阳郡,期间发生了好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这“未如清风松下客”的口角官司。
而巧的是,前世时,秦素亦曾于返家奔丧途中偶遇薛府马车,看其方向却是从连云镇出来的。彼时她虽未见薛二郎其人,那车上族徽她却绝不会认错。
此外,秦素深知薛允衡脾性,这厮平生最爱者有二:一是财,二是酒。
醉仙楼的青梅酒,当年可是很得了他几句好评的。
只要将这些事结合起来想,便不难得出薛允衡这几日的动向。秦素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如今却是巧之又巧地遇上了,还恰好又在“未如清风松下客”发生之后,她的确非常幸运。
此刻见薛允衡微显迟疑,秦素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忙举起早就准备好的一纸信封,朗声道:“我家师尊还道,郎君若有疑,可启信观之。”
薛允衡的脚步,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他微微垂首,正色打量着一身僮仆打扮、头戴帷帽的秦素,神情中带着几分审视。
秦素任由他打量,手里的信却举得高高地,以使薛允衡看清上头封好的火漆。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渐渐有了一丝玩味。
“拿来一观。”他说道,语声清悦如山风过耳,极是动听。
便有一个侍卫奉命上前接过信封,挑开火漆取出信纸,让薛允衡就着他的手看信。
如今局势并不太平,就算是廪丘薛氏,行事亦需谨慎,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自是不能叫郎君亲手触碰。
薛允衡负着两手,凝目向信上看去,却见那上头只有似诗非诗的一句话:“白衣薛郎君,负手嗅青梅。”
他不由挑了挑眉。
原以为是凭信自荐,却不料并非如此,这倒真是……有趣。
他垂眸看着秦素,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术数赠言。”
不是在向秦素求证,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秦素应道。
薛允衡的聪明,她可是早有领教的,此时见他一语道破,心下也不觉有何奇怪。
薛允衡闻言,眼神越发地玩味:“你可知信里写了些什么?”
秦素立刻摇头,语声清脆地道:“不知。”
她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当然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这信就是她写的。
大都名士最尚白衣,薛允衡也不例外,且这厮还很喜欢“负手而立、大袖当风”那一套,前世秦素曾无数次见过,所以她才将“白衣、薛二郎、负手”都写了进去,就是算准了他这毛病。
听了秦素的回答,薛允衡未置可否,只静静地望着她,狭长的眸子幽如深潭。
秦素昂然而立,脊背挺直,虽是僮仆装扮,又有皂纱遮面,然态度却颇为洒落。
停了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