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2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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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安静了会,周妪的语声方再度响了起来,带着种说不出的沉重:“十天之后,阿昌的铺子有批干货米粮要运出去,漕船已经提前定好了,我叫阿承给他递了个信儿,叫他……多订了三间舱房。”
水声轰隆作响,掩去了周妪的大部分声音,然而,这段话秦素还是听清了。
她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向周妪。
周妪此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妪却仍旧目视着前方的飞瀑,苍老的面容中,流露出了种深深的倦怠:“女郎想必也知道,那汉安乡侯的幺子并非良配。女郎若是进了那个府,只怕……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她蓦地转过头,看向秦素的眼神里含着种难以名状的决然:“女郎……走吧,走得远远地……再也别回到这里来。”
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还带着些颤抖,神情凄恻,然态度却是毫不迟疑:“那范二郎是个很可怕的人,女郎被他瞧上了,便再也甩不脱了,他定会想尽办法将女郎弄进府里去的,就算太夫人将女郎许给了钟家,范二郎也绝不会善罢干休。所以,女郎还是逃吧,离开青州。我知道您有本事,手底下也有人,也不愁没钱花,您过您自个儿的好日子去罢,也……别再管秦家了。”
几乎是脸悲怆地说完了这些话,周妪混浊的眼睛里,便涌起了层泪花。
她拿衣袖拭了拭眼角,强笑道:“让女郎见笑了。”
秦素怔怔地看着她,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
她以为周妪把她叫过来,是要偷偷给她送些隐秘的消息,又或者是受太夫人之托做说客的,劝她接受秦家的安排,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周妪居然是来劝她逃走的。
“妪,你这是……”秦素诧异看着她,面上除了震惊,还有不解。
为什么?
周妪分明是太夫人最忠实的仆役,可她现在却来劝秦素违抗太夫人的命令,偷偷逃走。
她有什么目的?
听得秦素的话,周妪面上便涌起了个很淡的笑来,说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也是我最后能为女郎做的了。等女郎离开,我便会向太夫人请求回连云养老,再也不回来了。”
这无疑又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甚至比轰然作响的瀑布更叫人心惊。
“妪要离开?为什么?出了什么事?”秦素连声问道。
周妪今天的表现极为反常,这与秦素记忆中的周妪太不样了。
周妪的神情却变得苦涩起来,她叹了口气,忽然上前拉住了秦素的手,说道:“我知道女郎不懂,其实……我自己有时候有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不……不……我是懂的,我确实是明白的。我只是……当我明白的时候,我已经叫阿承给阿昌送去消息了,那三间舱房,我还曾亲眼去瞧过……”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神情明显有些激动。
第513章 何所欢
“妪为什么要这样做?”秦素终是问道。
她心中的疑惑已经达到了顶点。
这也太奇怪了,非亲非故地,周妪忽然跑来要她逃跑,即便她是出于善意,秦素也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见秦素满脸的不解,周妪像是终于清醒了些,眼神中的那种决然也渐渐散了,唯抓住秦素的手却没放开,而是握得更加地紧。
她定定地看着秦素,可是她的眼神却是空的,像是透过秦素看向了另一个人。
那一刻,她的脸上,有了一种深切的哀凉。
“罢了,这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说的。可是,我若不说出来,女郎便不会明白我为何要帮着您。”周妪说道,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格外苍老:“女郎许是不知道,我原先……其实是一个孙女儿的,她叫做阿欢。若她能活到现在,也该是做阿母的人了,可惜她福薄,十年前便死了。”
秦素心头微动。
十年前?那不就是周妪离开秦府的时候么?
此时,周妪悄然停住了语声,眼睛里划过了极度哀痛的神情,拉住秦素的手也颤抖了起来,半晌后方道:“阿欢当年……生得很好看的,谁见了都说她相貌好,她又特别地乖巧懂事,太夫人……也很喜欢她。”
她满是回忆地说着这些话,面上浮起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又飞快地淡去:“十年前,阿欢才只十二岁,那时,她是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小鬟,许是因着我的缘故,太夫人很是看重她,那时我还很欢喜,以为这是她的福气,可谁想……”
她说到这里忽地没了声音,唯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某处,嘴唇颤抖不息,良久后,方才续道:“……十年前的一次赏花宴,阿欢跟着太夫人出门,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就被……范二郎给瞧中了。那时候,范二郎也才将将十岁,见了阿欢就说……他要将阿欢讨了去。侯夫人很是宠爱他,便向太夫人开了口,太夫人……便应了……”
她痛苦地闭起了眼睛,脸上的沟壑如同刀刻一般地深:“我知道,我不该有怨的,我们一家都是奴,是好是坏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阿欢能得了范二郎的喜欢,我应该欢喜才是。当时太夫人也是这般说的,说这是阿欢有福,还说阿欢如果……如果能长久地呆在汉安乡侯府,待以后长大了,再进一步做了范二郎的妾,那就更好了。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居然以为阿欢是真的去享福了,我还很……很欢喜……很开心……”
她的嘴唇抖得厉害,面上的表情更是痛苦到了扭曲的程度,可她的眼角却没有一滴泪。
良久后,她才又颤声续道:“半个月后,我挎着个竹篮,装着阿欢最爱吃的扭股糖,去汉安乡侯府看她。可到了侯府我才知道,阿欢她……原来……早就死了,在去汉安乡侯府的头一天晚上……就死了。原来范二郎养了几条烈犬,他竟然放狗……生生咬死了阿欢……他说……说阿欢不听话,不服他的管,所以要让烈犬来教训她。我听了这话,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哪……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再听话不过的,怎么就这样死了呢?我还给她带了她爱吃的糖呢……她以前总说要吃,我没空买给她,被她磨了好几日……我竟然……我还以为她去过好日子了……我真的以为阿欢是去享福去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死了……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周妪喃喃地说着,到最后语声渐微,几不可闻,唯双眼通红,额角迸出一根根青筋,而她的眼角却仍旧没有一点泪,只剩下了干涸与苍凉。
不知何故,这样的周妪,让秦素有些心酸。
她情不自禁回握住了周妪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觉出言语的苍白。
无论她说出怎样动听的话,那个名叫阿欢的乖巧可爱的小娘子,也永远都回不来了。
原来,这才是周妪十年前离开秦府的原因。
周妪的语声又传了过来,显得苍老而又低沉:“我的儿与子妇听了这事,两个人皆是伤心不已,没多久便也相继病死了,还好他们给我留下了一个阿承,才不至于让我孤老终生……我好悔,真的好悔。我……本来以为,我将阿欢带在身边,教她行事规矩,让她在秦府好生做活,长些见识,总归有我护着她,她是绝不会有事的,却不想……”
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依住了栏杆。
秦素半扶着她,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事情,她真是头一次听闻。
扶着栏杆歇了好一会,周妪方才抬头看向秦素,用力摇着她的手道:“女郎,您现在应当知道了,那范二郎是个怎样的人,那个人……很可怕。女郎许是不知,从十六岁起,范二郎每年都会纳一个美妾,而他身边的美妾,从没有活得过一年的。所以我才会叫女郎逃开。我这几日总在想,当年若是阿欢也能远远地逃开,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
说这些话时,周妪的声音仍在颤抖,但她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秦素冰冷的心底里,漫上来一层温温的暖意。
而随后,她却又觉得可笑。
真是太可笑在了不是么?她至亲的亲人们,迫不急待地想要拿她换取利益,无一人关心她是死是活,而与此无关的一介仆役,却甘冒奇险,想要救她出虎口。
她是该庆幸苍天终不曾有负,还是该痛苦于亲人的冷漠?
秦素的心慢慢地冷了下来,不过,她看向周妪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地柔和。
“多谢妪,冒了这样大的风险,给我送来这个消息。”她柔声说道,“不过,妪不必担心,此事我早已有了对策,汉安乡侯府的这门亲事,是不可能成的。不过,我还是要谢谢妪,你能够为我想这么多,我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了。”
第514章 素白履
听了秦素的话,周妪的面上却并无太多的惊讶。
此刻的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点头道:“我知道女郎的本事很大,如果女郎想要做些什么,也一定能成功。不过,阿昌那边的安排,我还是不会叫他撤下去的。那三间舱房,我叫阿昌一直留着。总归那米铺送米的漕船每隔上一段日子便有一艘。就算一直用不着,也算是给女郎留了条后路。若是最后实在没法子了,您便来寻我,我会把女郎带出府去的。府里的好些事我都能说上话,这点事情并难不倒我。”
如果说,之前的秦素还是处在一种震惊与疑惑之中,那么,听了周妪的这番话,她的心里,终究生出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或许,周妪只是从秦素的身上看到了阿欢的影子,所以想要借助这样的行动,来弥补当年的遗憾。
可秦素并不在乎。
一个不相干的老妪也敢于让秦素逃走,这越发反衬出了秦府的凉薄。而这凉薄,已经再也不会令秦素伤怀了。
或许前世她是为此伤心过的,但这一世,绝无可能。
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不过,周妪这里倒是必须有个好些去处的。就冲她在这紧要关头还能想到给秦素安排后路,这份人情秦素就该记住。
许是将心底里多年的疮痛和盘托出,离开时,周妪的神情显得轻松了许多。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崖壁的转角,秦素仍旧回到了观景台,在那里站了很久。
眼前飞瀑如白练,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她的幂篱很快便被洇湿了,衣裙上也溅了好些水渍。
然秦素的心底却是一片安静。
纹枰已布、棋子排开,如今的她,还要再等几个人,而等那几个人来到之后,她便可以在秦府这块棋盘上收官了。
秦素弯唇笑了笑,拂了拂裙摆,方才转身唤来了阿忍与阿臻,往离境山房而去。
此时已是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那扑面而来的山风热烘烘地,几乎能将人蒸熟,所幸山道上的树木很多,倒还不至于太晒。
秦素的衣裙本就有些潮,此刻被热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又是汗又是黏,恨不能马上就回房沐浴一通才好,因此,在回去的路上,她不由自主便走得飞快,倒是惹得阿忍与阿臻也紧赶慢赶起来。
主仆三人闷声行路,很快转上了那条长着桃树的山道,正待继续前行,忽见前方行来数人,却是一群男子。
秦素随意地举眸扫了一眼,不想,这一眼扫罢,她整个人便僵住了。
那个瞬间,拂面而来的风里就像夹着火苗,直烧得秦素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群男子共有六人,其中最打眼的,莫过于一个穿白衣的美郎君,而走在他身旁那个穿灰袍的郎君,眉眼淡静空远,浑身的气势犹胜前者,此外,还有一个瞪着大眼、穿青色劲装的男子,也挺引人注目的。
实在是不引人注目也不行啊。
任是谁曾经被人称作“鸟”,那就不可能不被人记住。
巧的是,在秦素的记忆里,还真有这么一只“鸟”,她想忘也忘不了。
何鹰。
秦素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更不会忘记这个人。
而此刻,这个人,正与她相向而行。
如果来者只有何鹰一人,秦素也不会如此失态。可要命的是,除了何鹰之外,还有两个人也是秦素的熟人。
白衣薛二郎、铁面薛大郎,这兄弟两个,居然同时出现在了九浮山。
刹时间,秦素只觉满嘴发苦,那身上才被热风吹干了的汗,又再度浸湿了后背。
九浮山这么大,山道不只一条,可偏偏地,这兄弟二人带着何鹰,却出现在了这条山道上。
秦素突然想要捶胸。
她最近怎么这么倒霉?
这条路是不是跟她有仇?
前几日才在这里被范孝武拦过,如今倒好,居然和薛家人走了个对脸儿。
即便明知对方并不一定能认出自己,可秦素还是觉得后心发凉。
且不说薛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