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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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去,平城特有的黛瓦白墙如一张失了水分的画,干巴巴地遍布四周,大片的屋顶都积了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浅白而已,并不显得多厚,却是经久不化。
大陈长达八个月的干旱,令这座南方的城市亦如同北方一样地干冷,以往雪雪菲菲、温润细腻的南方况味,如今再也不见,更遑论“青砖湿浅印、细雪覆苔痕”的诗情画意了。
这样的冬日,最宜于守在家中,将红泥炉子点了,再温上一壶青梅酒,煮酒赏雪,阖家围炉而坐,共同领略冬时特有的那种惬意。
可是,在这个冬天,平城中赏梅踏雪的人明显地少了,倒是有不少行色匆匆、呵手拢肩、往来于米粮铺子的寒族庶民,为了每一日的果腹之物而四处奔波。
这些愁苦且凄惶的身影,令这个冬天更显萧瑟。
雪自无情,仍旧迎风洒落,全不知人间愁烦。而一队劲装的护卫,护着一辆气派的四马驭车,便在这稀疏而又绵延不断细雪中,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北城门,沿着城中最宽的那条石板路,向着南城门的方向行进。
街道上的行人本就极稀,而这队车马一看便是气势非凡,往来的行人哪里敢多看半眼,皆是小心地避去了一旁,而这条宽阔的石板路,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阿堵跽坐于小榻上,偷瞄了一眼车窗外寂静的行道,鼓了鼓腮帮子,复又垂头丧气地扇动着手里的一柄小竹扇,将小火炉里的火煽得更旺了些,一面便将那双牛眼一个劲儿地朝上翻。
这都已经进城了,再走不上两炷香的功夫便能到得大郎君的住处,可是,他家郎君却定要现烹一壶新茶。
纯粹瞎折腾,净会搓磨自家小厮!
阿堵好容易将白眼翻了个够,便又不情不愿地去看炉火,心中直是无比哀怨。
跟着他家郎君,赏银那是休想有的,每日里的活计倒是没个完,还要经常被他家郎君气个半死。想他一介小厮,活在薛二郎的淫威之下,着实不易。
此刻,刚刚欺负完自家小厮、神清气爽的薛二郎薛允衡,正闲闲地将左胳膊肘支在膝头上,撑着半边下巴,那双清幽的凤眸微敛着,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了。
手中的信笺只是极普通的糙笺纸,纸质白中泛黄,制工粗糙,页面上凸起的颗粒时而划过指腹,抚之令人不适。
然而,便是如此粗陋的信笺,薛允衡却像是极珍重,盯着那封信瞧了半晌,似是痴了。
这封信上的内容,其实他早便熟记于心了。可是,他却仍旧将视线停留在纸页上,似是对写信人那一笔瘦骨零丁的字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封信,是薛允衡一个月前在大都时收到的。
送信的周鲲从上京骑快马赶回大都,亲手将这封信交到了他的手上。
据周鲲说,此信乃是垣楼的东家给的,指明了要他“速速转交薛二郎”,并特意表明,此信为“东陵先生所赠”。
薛允衡凝眉看着这封突如其来的赠言,清幽的眸子里光影岑寂,似无波澜。
这份赠言仍旧秉持着东陵野老一惯的风格,词句粗陋、意思简明,信中只写了十字,说的是:“周、杜、冯、史等,可予黄柏陂。”
除此之外,再无半句提示。
诚然,也确实不需要提示。因为,这信中所蕴含的恶毒之意,只这十字便可道尽。
纵使这恶意并非针对的是薛家,在收到信的最初,薛允衡仍旧很有些不适应。
东陵先生的几度赠言,从来皆是中正平和的,对未来的指向亦很明确。可是此信之意味,却极其古怪。
便是因为对这封信的古怪之处有些不解,薛允衡才最终决定动身离开大都,来平城与薛允衍汇合。
恰巧那占田复除一案也到了即将收尾之时,薛允衡对此案投入的心血不比薛允衍少,他也早就打算要来了,如今也不过是提前了数月而已。
一念及此,薛允衡凤眸中的岑寂便作了冷意,唇角微微一勾。
占田复除案本身并不复杂,早便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早便清楚地知道,这案子背后必定牵扯着大人物,可他唯一没想到的却是,此案发生的时机会这样地巧。
连薛允衍都有些委决不下,可见这时机之微妙。
第385章 无德者
薛允衡凝眉思忖着,唇边有了一丝讽意。
大陈积弊已久、沉疴难愈,可龙椅上的那一位却不知被什么吓破了胆,只将眼睛放在士族身上,简直是胆小如鼠外加极度短视,哪里有一朝君主的气度?
相较而言,先帝爷固然算是个急功近利的皇帝,却也不乏杀伐果断,远比当今的这一位更有魄力。
略略调整了一番姿势,薛允衡将信笺挪去了迎光的那一侧,继续盯着笺上的十个字细瞧,面色转为沉凝。
信中所言的“周、杜”,应该是指大陈七姓中的沔阳周氏、襄垣杜氏。
此二姓与薛家的关系,例来不算太近。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举凡大陈成些体统的士族,对此皆有耳闻。
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薛允衍所查的占田复除案之中,周家担的干系可不小。前些时薛允衡回大都,已能隐约察觉到周氏与薛氏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了。
除却这两家之外,信中所言的“冯、史”二姓,与薛家的关系更是只能用“不对盘”来形容。
这二姓之中,冯氏是二皇子的母族,而史氏则是三皇子的母族。这两户人家都曾经打过与薛家联姻的主意,却被薛郡公明言相拒了。
于是,结亲不成反成仇。
这倒也不能说冯家与史家心胸狭窄,而是薛郡公委实拒绝得毫不客气,一句“士者,唯亲好德者也”,便生生地将这两家直接给划在了“无德者”之列。
被人这样给羞辱了,且到底那也是皇子母族,还沾着皇族的裙带呢,你说这两家如何能不生气?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面对这两家联姻的意愿时,也唯有薛郡公这种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态度,才能令疑心病极重的中元帝放下心来。
这是最为有效、且也是唯一有效的去除怀疑的办法,你当薛郡公愿意得罪这两位皇子的母族么?他其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薛家是打定了主意站在中元帝身后的,任你哪一位皇子来了,也绝不会站队。面对两姓求亲之意,薛郡公但凡有半分拖泥带水,中元帝对薛家也不会如今日这般信重。
不过,心中再是如何满意,在表面上中元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到底他也要顾及一些天家的颜面,总不能被人白白地骂了自己儿子的母族吧?于是在事发后不久,中元帝便叫了个内侍去薛家,口头申斥了薛郡公几句,又罚了他一个月的口俸。
薛郡公被骂得失了颜面,一堵气,整半个月托病没上朝。那时恰巧三公中缺了个大司徒,本来薛郡公是最有力的人选,结果就为了这些破事儿,他被好几个御史联名参奏,再加上周、杜两家背后使手段,那大司徒之职最后便落在了济阳蔡氏族老蔡之培的头上。
这济阳蔡氏也是历史悠久的大姓,只是不及那七姓冠族来得煊赫罢了,且本朝三公手中的权柄已多被分散,论实权远不及尚书令、仆射等要职。
不过,因任职三公者多德高望重的耄老,故其在皇帝心中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一些要事、密事也多会召他们商议。
薛郡公没争上大司徒,中元帝大约也是心中有愧,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待薛氏甚厚。只是如此一来,冯、史二姓便有些里外不是人了。
这两家也是倒霉,哪能想到求个亲也能摊上这种事?也再想不到中元帝这心能偏成这样。
如今,有了薛郡公的那句考语在前,纵观大陈略有些体面的士族,又有哪个会不顾名声地去与“无德者”联姻?而从那时起,冯家与史家便隐隐有了种“嫁不出去、娶不进来”的尴尬。
此二姓对薛家的恨,由此可以想见。
可此刻,便是这四家与薛氏关系最差的士族,却偏偏出现在了东陵野老的赠言中,薛允衡自是感到说不出地怪异。
当初若非东陵先生的赠言,他也不会将黄柏陂的那块地强行买(抢)下,他满心以为这块地往后是有大用途的,故一直扣在手中未动。然而此际看来,情况却很可能恰恰相反。
“莫非,黄柏陂竟是个大麻烦……”薛允衡轻轻地自语道,长眉微蹙,眸中划过了几分沉思。
“郎君,茶煮好了。”一旁传来了阿堵的语声。
薛允衡“唔”了一声,眼睛仍旧停在信上,随意地摆了摆手:“斟上。”
阿堵翻了个白眼,斟了半盏茶,拿手背试了试温度。
天气寒冷,这车中虽有火炉烧着,却也不算太暖和,茶水很快便没方才那样烫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茶盏奉到了薛允衡的跟前。
薛允衡接盏啜了一口,旋即便蹙了眉,朝阿堵抛过去一个淡淡的眼风:“难喝。”语罢,便将茶盏往旁一搁,再也不去碰了。
阿堵一口气堵在半路,胸脯起伏了好半晌,方才重重地哼了一声:“穷讲究!”
想了想,终究还是气不过,赌气端起茶壶推窗就要往外泼。
“慢着,我又没说不喝。”清悦的语声慢悠悠地飘了过来。阿堵的动作定住了,扭头怒视薛允衡。
薛允衡却是一脸的得意,端起旁边的茶盏一饮而尽,又将空盏向他面前一推:“斟茶。”
阿堵直是气了个倒仰,却也只能恨得牙痒痒地给薛允衡斟茶。
他前天跟薛允衡打赌输了,赌注就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服侍薛允衡十天,这期间可以还嘴,但不许吵架。
阿堵一肚子的架没处吵,都快憋死了。
看着自家小厮憋得脸红脖子粗地乖乖斟茶,薛允衡面上却并没多少得意,而是神情沉肃。
黄柏陂这块地,确实很诡异。
自从他拿到了地之后,时不时地便总有人要来买,有时是商户,有时是士族。因为都是些不打眼的人物,他便也没叫人细查,只一概推了个干净。
现在想想,这些买地的人便很奇怪。就黄柏陂这么个穷地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看中了这块地?
第386章 水翩飞
将两臂枕于脑后,薛允衡靠坐于车板前,敛目沉思。
此次他来到平城,一是为了处置黄柏陂之事,二是为了顺应廪丘薛氏的姿态,与薛郡公遥相呼应。
一念及此,薛允衡的神情便有些冷。
发生在大陈与大唐的连续刺杀事件,令得如今朝堂的局势越发诡谲,中元帝时常召三公密议,还曾经单独向薛郡公问计。
虽然薛郡公对此只字不提,但从他不久前忽然坠马受伤,以及对薛允衡离开大都不闻不问的情形来看,中元帝谋划的这件事,只怕很是棘手,否则薛郡公又何必施这苦肉计?
思及此,薛允衡的眼神便越发幽深起来。
一刻钟后,当他踏入薛允衍的书房时,他的面色仍旧是一派沉凝,眉间隐有忧色。
“二弟先坐,容我看完这页文书。”见到薛允衡,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几无情绪,只站起来招呼了一声,便又坐了下来,继续研读手上的一份公文。
书房里除了他们兄弟之外,再无旁人,薛允衡此时便也没了顾忌,大喇喇地向椅中坐了,又自顾自地了盏茶,方勾着唇角问:“以如今之势,你还有心看公文?”
薛允衍头都没抬,淡声道:“越是形势不明,便越需立定本位。与其忧心大局,不如干些实事。”
他此时已经快速而仔细地将文书看完了,提笔在一旁批注了几句话,方才抬头看向薛允衡,淡声道:“二弟也莫要小瞧这些公文,若无这些公文,我远在平城,何以窥大陈全貌?”
薛允衡“嗤”地笑了一声,作势拍了拍脑门儿,讥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呆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呆就是半年不挪窝,若没了这些公文,你还不得成睁眼瞎?”
“哦?”薛允衍挑了挑眉,茶晶色的眸子向他身上一扫,淡淡地道:“那二弟来此作甚?莫非见此处荒凉,特来下蛋?”
“噗”,薛允衡一口茶水立时喷了出来,俊美的面孔瞬间涨红。
“你……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他伸手指着薛允衡,连手里拿着的茶盏都忘了搁,结果那茶水一下子便泼出了好些,而他却根本顾不得,只立着眉毛怒道:“我好心来瞧你,还瞧出不是来了!”
他这厢气得快要跳脚,可那头的薛允衍却根本不为所动。
他抬头看了薛允衡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将公文往旁边挪了挪,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块抹布来,开始擦拭桌面,一面便淡淡地道:“二弟,手抖也是病,有空寻医来治。”
薛允衡险些气得倒仰。
不得不说,薛大郎气人的本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