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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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觉得,他要是敢说“不知道”,会被霍二小姐宰了吧?
寄云笑着把她按坐下来,“别张牙舞爪的,一件件来,你要做什么,我们都能帮你。我问你,你打扫了两间屋子是要用哪个?”
“东边的那个屋子好久没用了,没人气,严冰肯定睡不踏实,我才想让他睡我那间的。”
“那你搬出那么多床褥子做什么?”
寄虹看看姐姐,声音低了些,“严冰其实挺娇贵的,在牢……受了那么多苦,也不知道人都瘦成什么样了,我想着多铺几层褥子,他睡着舒服。”
寄云心里揪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放心啊,等这个坎过去,你们俩就该水到渠成了。”
“对了!”寄虹又二踢脚一样地跳起来,“他最爱干净了,我得多烧几桶水给他洗澡。”
现在烧的水等到明天早都凉透了。但寄云微笑地看着风一样的妹子,没有阻拦。
寄虹一直忙到半夜,仍然一点都不疲倦,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举着小白摇来晃去,“小白,你主子就要回家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小白哼呜了一声,低低的,听起来反而有些忧伤似的。
寄虹把它放在枕边,轻轻拍了拍,“安心睡吧,等明天一觉醒来,你主子就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事了。”
小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黑夜里仿佛闪着泪光。
第二天天还没亮,寄虹和小夏就一路疾驰到牢门口了。他们守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里头的人一出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陆陆续续聚集了很多囚犯的家属,没过多久,牢门打开,头一个出来的是女囚,被爹娘抱住,喜极而泣。女囚走完,之后有老有少,有的是一家子全蹲了大牢,小夏用目光指着一位白头老翁小声说:“他儿子我认识,听说偷跑到金胡子军队里了。”
寄虹点点头,“那么现在算是功臣了吧。”
他们踮着脚张望,始终不见严冰。寄虹在囚犯中看到了方掌柜的儿子,他在那次瓷行的暴动中杀了一个官兵,算是重罪了,“噢,大概是按照罪行由轻到重释放的吧,严冰应该在最后了。”也不知是宽慰小夏还是自己。
释放的人越来越多,被亲人迎上前又接走。门前的马车一辆辆远去,翘首以待的人群逐渐减少,十个,五个,三个……
两个。
门外只剩寄虹和小夏,门里再无一人现身,狱卒把手按在门板上。
“等等!”寄虹挡住他要关门的动作,“还……还有一个人呢,麻烦……麻烦您给查一下,可能……是不是遗漏了……”
“没漏,”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严冰是吧?”
寄虹看见耗子精那一刻,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耗子精慢悠悠踱到门边,挥手示意狱卒关门,从门缝里阴狠地笑了一声,“严冰很快就能出去了,你想见他,三天后,去刑场吧!”
大门“咣”地关上,震飞了寄虹的三魂七魄。
去时,两个人兴高采烈,返时,仍旧两个人,面如土灰。
谁都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县衙敲不开门,牢房敲不开门,一时间全世界的大门都对他们关闭了。寄虹在各种求告无门、焦灼、绝望、崩溃之中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难捱的三天,像过了三千个岁月,赤血煎成灰烬。
行刑的前一天,寄云拎了食盒给她,“牢里通知可以送……那个……送饭去,你要不要……”
寄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能见一面吗?”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寄云沉重地摇摇头。
寄虹低下头,几不可闻地说:“那我……我不去……”
寄云只“嗯”了半声,后半声就梗在嗓子里了。要寄虹亲手送这顿断头饭,着实残忍。她转身往外走,却被寄虹喊住,“姐,我要的东西,给我吧。”
饭菜摆到严冰面前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经过许多次死里逃生、绝处逢生,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他一只眼睛还肿着,看不清碗里是什么,艰难地撑起半身,端起来尝了一口,不是,不是寄虹做的。尚未结痂的手臂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又倒了下去,饭碗碎了,青瓷片没在厚重的血污里。
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他勉强睁得开的一只眼睛,和血一样的温度。
他不后悔杀叶墨,再有一千次从头来过,他依然会那么做,只是或许不会用那么大力了。他后悔的是,不该一时放纵和寄虹有了夫妻之实,他死了以后,她还要嫁人的。
“寄虹,”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说:“别来送我,不要来送我……”
——送别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他慢慢把身体蜷成一团,紧紧的一团,漆黑的牢狱里,剧烈颤抖的身体中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天亮之后,狱卒打开牢门时,见严冰靠墙坐着,脊背尽量挺直,接近端坐了。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他想自己走出去,但实在站不起来了。两个狱卒给他套上枷锁,到囚车上,他说:“劳驾,把我放到角落。”这样他就能维持比较有尊严的坐姿。
囚车驶上街道,他惊讶地发现两旁站着许多百姓,他看不清面容,但他们随着囚车缓慢地、沉默地移动,像深流的大河。大河的中间,有一点鲜红分外夺目,从人群中扑到车前,被衙役拦在数步之外。
严冰蓦地前倾,枷锁撞到木栅,几乎失声痛哭。
他看不清红衣的样式,但她头上半蒙着红盖头,所以,那一定是嫁衣。
不,不要嫁给我,不要嫁给一个死刑犯……他想把心里的话喊给她听,但喉头像被堵住了,竟然发不出声音。
她在衙役的推搡中紧紧追赶囚车,一度靠近了些,似乎看到他身上的伤,惊痛地捂住了嘴。她准是又哭了,可惜他再也不能为她拭泪了。
“寄虹,我不够好,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不会把你弄哭的人……”他默默地想。
然而寄虹的想法全然与他不同。她在无数只刀枪的阻拦中冲到严冰的正面,一只手按在胸口,随后另一只也叠在心上。
严冰狠狠一震。
她被衙役推来挤去,踉踉跄跄,但奋力地保持与他平行的位置,双手始终不曾移开。
严冰别过脸,闭上了眼,但攥着铁链的手几乎攥出血来。
囚车转了个弯,他听见衙役驱赶百姓,大概快到了。在纷乱的叱骂声里,有个魂牵梦萦的声音突出重围,“严冰!相公!”
他倏地睁眼,身不由己循声回头,“相公……相公……”她追着,哭着,喊着,越来越远,却愈发鲜明。
他定定地望了片刻,随后,朝着声音的方向,深深地俯下腰去,像拜堂的姿势。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结同心。
随即囚车一顿,他被拉了出来,拖行到空地,按跪在地上。
侧前方的棚子下坐着几个人,应该是曹县令,严冰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逡巡几回,那个鲜红的身影重又跃进视线,苍白的面庞正对着他。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虽然看不真切,但这是最后一眼了。
“时辰到!”
随着喊声落地,他看见寄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红盖头,一寸一寸遮住了容颜,就像每一个新娘子拜堂时的模样。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曹县令向刽子手下令,“行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竹木浪马风”的地雷,鞠躬~~
☆、绝处再逢生
远处突然传来轰响,在鸦雀无声的刑场中呼啸而过,无人分辨出那是什么,但本能地心生惧意,连刽子手举在空中的刀都顿了一顿。
寄虹陡然掀开盖头,循声望向城门的方向,尘烟四起中,千骑竞速,黑色的“金”字旗猎猎作响,旗下那人疾驰如风,人未到,刀先至,寒光破空而出,精准击中刽子手的刀身,不仅撞飞了沉甸甸的大刀,连刽子手都被震得连退了好几步。
曹县令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寄虹已经不顾一切地冲进刑场,一把把那刽子手推出老远,和身扑在严冰身上,用整个身躯护住了他。
严冰惊骇万分,以为寄虹要与他同归于尽,立刻想把她顶开,却听见喜极而泣的声音说:“沙坤来了!沙坤回来了!没事了,严冰,没事了……”
严冰身子一软,重重倒在她怀中。
嘈嘈切切,纷如鼓弦,似乎有马蹄声、喝令声、惊叫声,忽近忽远,期间一个急切的声音浮起于万物之中,“严冰!严冰!……”他探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片虚空,那声音飞速远去,万籁俱寂。
来的人正是沙坤。他和小和尚、歪脖落河之后,拖着重伤凫水至一处极偏僻的河岸,恰被金胡子的探马救起,那探马在白岭见过沙坤,便将他带回军营。营中主将是跟着金胡子上过沙坤的船的,知道金胡子欲将他收归己用,到了这步田地,沙坤也只能豁出命去搏一条出路了。
郡治一战,他带伤立下战功,升为校尉,主将率军攻打茂城,而他领兵留守并打探青坪动向。路上遇到鬼鬼祟祟埋伏的杀手,被他擒住,一顿毒打就全招了。沙坤登时坐不住了,媳妇和儿子还在河上漂着哪!
伍薇是一路被沙坤抱回郡治的。这次回青坪也跟着来了,开头她还有些担心,沙坤说没啥可怕的,仗打不起来。果不其然,一到城下,城防军就乖乖投降了。谁不知道“金”字旗以前跟的是乾王,现在是当今圣上,正经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啊!
沙坤一拿下青坪的控制权,第一件事就是把全城大大小小的大夫都叫到了宝来。
严冰伤势十分严重,昏迷不醒,光处理外伤就三四个大夫忙活了一整天。寄虹寸步不离,听完了每一个大夫每一句或直白或委婉的见解,脸色越来越苍白。送最后一个大夫出门时,她问:“咱们也算有交情了,给句实话吧,是好是坏我心里得有个数。”
这位大夫正是严冰醉酒那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那位,听寄虹这么说,他也就直说了,“伤及肺腑了,此命还在两可间。要能醒过来就有救,醒不过来就……”
寄虹回屋坐到床边,对小夏说:“让我姐把我的被褥拿过来,从今天起我就住这了。”
小夏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沉沉地答应一声,走了。
寄虹看着床上浑身上下。体无完肤的男人,想拉一拉他的手都找不出完好的手指。她轻柔地拨开覆在他面上的发,曾经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现在简直不成个人样。
“相公,”她俯身在他耳边细语,“我嫁给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姓了‘严’就不会改,你看着办。”而后移到他唯一没有伤处的额头,印下深深的一个吻。
伍薇不能骑马,比沙坤的骑兵晚一天到达,一到宝来见到严冰把纱布当衣服穿的模样,倒吸了一口凉气。沙坤摸了摸她挺着的肚子,把她转了个身,“走走,别吓着咱们儿子。”伍薇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有话要和寄虹单说,安慰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沙坤穿着铠甲,走路时铿锵作响,但在这间屋子里,连坐在椅子上都小心地没发出声音,唯恐惊着病人。“耗子精我给抓起来了,”他单刀直入地说:“上了点刑,但没严冰狠,得留个活口问口供,等定了罪再好好折磨,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待。”
“我要他死。”寄虹语声森冷,“还有曹县令,皇上大赦天下,独独到严冰这就行不通,他们俩是谁在捣鬼?”
“耗子精肯定是死罪,没得说,但大赦这个事倒和他们没关系。两个人都说严冰杀了朝廷命官,不在大赦之列,我用了点手段,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不是假话。这还有姓曹的给的朝廷的命令,刑部的什么文。”沙坤把一沓被他卷得皱巴巴的纸丢在桌上,“你看看对不对得上?”
寄虹迅速翻看一遍,所述无异,“的确判的死……”杀害朝廷命官是不可宽赦的重罪,她凄惶地看一眼仍旧人事不知的严冰,“难道严冰……”
沙坤翘起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劫牢反狱呗。”
参了军的沙坤仍是那个最重江湖义气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煞老大”,但今非昔比,他有家有业,已经不是一条命闯九州的人了。即便他愿意,寄虹也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的。她心烦意乱地翻着案宗,里头都是供词验尸结论之类,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忽然目光一凝,“咦?”
沙坤看她紧锁眉头,问:“怎么?哪不对?”
寄虹对着案宗沉吟半晌,确定自己记忆没有出错,才开口说:“那日严冰砸伤叶墨时我在场,他用的是棋盘没错,但那个棋盘并没有破损,这里,仵作却说棋盘断为两截了。瓷器若断则当场断个彻底,若发生裂而不断的情况,那么多数之后也不会断,他为什么要说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