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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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性跟上严冰,不料被他拒绝,“你留下……呃……做饭吧。”
竟然不用随从!不用马车!这还是他的懒宝少爷吗?
严冰离去之后,寄虹才幽灵般从舱中飘出,红着眼,散着发,长衫拖地,像个颓废的女鬼。小夏给她衣裙她便换上,给她饭她便吃,跟她说话她却不作声。
他忍不住劝,“二小姐,你别生少爷的气了,他虽然说话难听,却是个大好人。如果不是他救你,你哪能活蹦乱跳地吵架啊!”
寄虹的魂魄终于回窍,“他救我?”
严冰回船时便见到一双燃着火的眸子追着他,撩衣往她面前一坐,“要骂么?”
寄虹直截了当地问:“你救我于危难,为何只字不提?”
严冰刚捏起一块点心,手一抖掉在河里,咕咚一声。他冷飕飕瞟了小夏一眼,直把小夏瞟到船尾摇橹去了。
沉默片刻,他淡淡开口,“此事非我之功,皆是造化弄人。”转向船外,一河烟波氲染眸光。
“霁红瓶进献入宫时正逢北方乾军叛乱,太后认为此乃不详之兆,便有人借机谗言,借窑变兴风作浪。瓷器只是表面,内里是党派之争,即便不是霁红而是他物,依然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不必过于自责。”
寄虹如何能够释怀?即便此事掺杂了种种庙堂心机,但起因岂非皆源于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今日想来,评瓷会上严冰的那句恶语,原是他用心良苦之言。“你早预见红釉会生出这些祸端?”
“我哪有此等神机妙算,不过比你多了解些朝廷的喜好罢了。霍家之事,我亦觉歉疚,若那时拼力阻挠,虽然红釉可能就此埋没,总好过祸从天降。”
“那时我不知你深意,还贬损于你,十分对不住。”寄虹诚恳道:“还要多谢你救我于水火。”
严冰说那些小事他并不放在心上,“至于霍家一案的了解,也属机缘巧合。我虽请县令上书,称红釉寓意祥瑞之征,是大梁之福,但并无多少把握。巧的是之前屡战屡败的朝廷军队接连打下几场胜仗,太后满心欢喜之际看到奏书,也就网开一面了。”
他语重心长,“降祸与拯救皆不是你我可控,说到底只是万人之上的位高权重者随口一言而已。我并非故意为难你,只是那条路山高水长,你孤身一人能行多远?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放手为妙。”
她的脸庞笼在迷离的薄雾里,幽远而寂寥。良久,她忽而嫣然一笑,“无论多远,我都要走下去,直到不能再前行为止。”
那笑容太惹眼,晃了他一整天。
回到青坪,寄虹继续东奔西走凑钱,但到月底依旧未能凑齐,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家窑厂被竖栏加锁。那晚她独自在巨大的铁锁外坐到夜半,无边夜幕下,身影萧瑟。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城,却发现家门外,一袭青衫月下如璧。
严冰看看天色不早,只得压下火气,“跟我来。”
深更半夜,不熟男子,然而她什么都没问就跟他去了。
站在霍宅门前,寄虹迷惑不解。
严冰小心地撕下封条,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钥匙是偷来的,天亮之前必须还回去。”
寄虹一时恍如入梦,严冰将她推入,反手关上大门。
店铺一片狼藉,货架倒塌,满地碎片。院中散落着破碎的鱼缸,石板上深黑的污迹是干涸的血。往事纷至沓来,欢笑与悲恐交错,寄虹站在父亲倒地之处,掩面无声。
严冰低低说:“快些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屋中被洗劫一空,母亲的牌位翻倒在尘土之中,寄虹双手捧起,泪如雨下。
她紧紧将牌位搂在怀中,走进院中时,看见严冰靠在墙角,微微佝偻着背,头垂得很低,容颜与眼眸都淹没在夜色里,像是一个伤怀的姿势。
她无端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离去之时,东方欲晓,微露的晨曦下,她似乎看到他双眸泛红。
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只转角刚铺开一个馄饨摊。寄虹在一张桌前坐下,向严冰招手,“请你吃馄饨。”
他对馄饨无甚好感,本想拒绝,她已经要了两碗,笑吟吟道:“吃碗热腾腾的红油馄饨,出一身汗,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坐下了。
馄饨端上来,寄虹狼吞虎咽。严冰看着厚厚的一层红油,有点犯愁,在她的催促声中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寄虹哈哈大笑,用手背抹了抹眼,“是不是爽快许多?”
严冰怔了怔,缓缓笑了。又吞下好几大口,任眼泪肆意。
流过泪,出过汗,晨风一吹,浑身通透。寄虹望着不远处空荡的牌楼,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把霍家的匾重新挂起来。”
“我帮你。”
寄虹惊讶抬头,笑意淡然的严冰身后,半边天际朝霞绚烂,宛如窑火烧就的彩虹。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天刚蒙蒙亮,老汤照常摆起馄饨摊,刚烧开锅,就迎来两位客人,一个安静的男人领着一个活泼的小女娃,虽然穿着家常便服,都养眼得很。男人要了两碗馄饨,一碗加辣油放在自己面前,一碗不加给女娃。
小女娃对他“厚此薄彼”的待遇有点抗议,“爹,为什么你是红的我是白的?你不是最讨厌吃辣了?”
他把勺子放在女儿手中,“你还小,不可以吃太辣的东西,爹很久没回青坪了,就很想念旧时的味道。”
两人吃完,男人又多要一碗馄饨,辣油单放在小碟里,装进食盒。
“是不是带回去给娘的?”小女娃自告奋勇要拎食盒。
“当心烫着。”男人一手扯着她的小手,一手拎着食盒,走进陶瓷街的薄雾里,“月儿,就算醒得早,也不可以一大早去闹你娘……”
老汤对这两个人没太留心,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呢,哪能个个记得住哇。
过了几天,县令莫名其妙领着一帮官吏浩浩荡荡光临了他的馄饨摊。他突然出名了,每天吃馄饨的排出一里地去。
从食客的议论里,他才知道,据说钦差吃过他的馄饨。
奇了怪了,他怎么没有见过那个“钦差”哩?
☆、专业打假人
寄虹归家后,寄云先是责备,待看到妹妹捧着的牌位,泪洒衣襟。
赵财赴茂城上工,少了一双白眼,姐妹俩亲热地挽手下厨。忽听在院中玩耍的宝宝哇哇大哭起来,两人忙出门查看,只见宝宝抱着一只瘸腿的野猫蹲在地上,天天趴在墙头,手里提着弹弓,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寄云柔声哄慰,“宝宝不哭,你得给它包扎一下对不对?”
寄虹对墙头上的淘气包笑道:“我开门放你过来将功补过?”
天天用弹弓挠挠头,“我只听过姜太公钓鱼,姜太公补锅是哪出戏?”
寄虹乐了,“就是叫你过来给猫治伤。”
天天高兴地应了一声,不等开门,麻利地翻过墙头,跳上树干滑下,知道做错了事,怯怯地小声问宝宝:“我能帮忙吗?”
宝宝宽宏大量地点头。两颗小脑袋欢快地挤在一起给野猫擦药。
寄虹问:“你爹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忍住没说“扔”字。
天天满不在乎,“他留了馒头。”
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寄云说:“在这儿吃吧,炖的排骨。”
天天顿时两眼放光。姚晟不会做饭,两人每天除了馒头就是大饼。
排骨上桌时,姚晟正巧下工回家,寄虹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吃。姚晟推辞一番,架不住众人相劝,也便坐了。
寄云添上一碗米饭,说:“天天有八岁了吧?”
“八岁过五个月了。”
“是不是该读个私塾?多少识几个字比待在家里强。”
天天眼睛亮了,比听到排骨时还亮。
姚晟感激地望着她,“一忙就给忘了,亏得你提醒,我明天就请假送他去,多谢挂心。”
寄云倒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笑笑,垂下头去。
饭后天天兴致勃勃地和宝宝喂鸡,听她挨个介绍每只小鸡的名字,野惯了的他难得安静下来。
看样子一时半刻走不了,姚晟只得拿出白日未做完的账本,坐在院里的树下拨算盘。
寄虹刷洗碗筷的叮当声、寄云挥着扫帚的唰啦声、两个孩子的轻笑声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混合在一起,令小院愈显静谧平和。
姚晟觉得安宁自在,算盘打得飞快。核完一遍,数目却有出入,他纳闷地自言自语,“怎么对不上呢?”
寄云停下扫帚,“是不是手快打错了?我看你好像忘记进一。”
“是吗?”姚晟重新核算一遍,这次数目无误,他讶异地看她,“你账目工夫不赖啊?”
寄虹骄傲地说:“姐姐没出阁时,每天帮爹算账,算盘打得快过老账房!”
寄云嗔怪道:“哪有你说得这么好了,叫人笑话。”
姚晟笑道:“我只有佩服。”
寄云面上飞起红云,低头回房了。
姚晟走南闯北,并不认为女子必须困守闺阁,霍家姐妹有志向有才艺,是该走出来做番事业。
寄虹也想做番事业,愁于不知从何开始。谁料没过几天,严冰主动来找她了。
“这是青坪中小窑厂中可信赖的几家,”他递过一张名单,“你手里的钱虽不够买下一家窑厂,但选择一家与之合作,共同制瓷利益分成,是目前较为可行的起步方式。”
寄虹眼睛一亮,“好办法!”本以为他说帮她是口头上的漂亮话,不想当真替她深思熟虑。名单上窑厂规模、经营年份、主产瓷器等信息一应俱全,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这就相当于租窑。小窑厂开工不满,总有闲下来的时候,技术水平普遍不高,你出钱出技术,窑厂出人出料,互有助益,不过需要找一家开通的窑主才谈得拢。”
寄虹笑了,“现成就有一个,吕玲珑。”
“小吕窑厂吗?”严冰看看名单,排在最后一位。
吕家族分两支,玲珑家窑小,她远房堂兄吕坷的窑规模较大,业内通常以小吕大吕区分。
“对。我和玲珑是好友,互惠互利的事当然要找她啦。”
严冰思索片刻,“小吕窑厂设施差水平低人手不足,你若决定与其合作,需得我出面先整治一番。”
寄虹一脸焦黑。毫不客气地当面说人坏话居然大义凛然,而且她还要虔诚地道一声:“谢……谢。”
懒宝严冰雷厉风行起来甚是可怕,立刻把她拽上马车,她本想说一句:“是否让我先去打声招呼?”然而看到他一副皇帝体查民情施恩降宠的表情,她乖乖闭上了嘴。
但她深感忧虑,无法想象一个整天与纸笔打交道的文书如何对堆满泥炭的窑厂指点江山。
吕家窑厂里,玲珑趴在窗前沉醉地欣赏在厂里做工的男神,感叹男神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无可挑剔。
话说大东为何会在吕家窑厂呢?
寻找天天那日,玲珑得知大东右手残废之后,便决心拉他一把。打听到他的住处,她前去拜访。
院门紧闭,里面传出劈柴声,她眯着眼偷偷从门缝望进去,他裸着上身,肌肉随着斧头的起伏屈伸,显出纵横的线条来。
她整日混在窑厂的男人堆里,见惯了坦胸露背,但大东与那些糙汉子不同,他有种温厚的气质,果然懂手艺的和卖力气的大不一样。
今日不请到他誓不罢休。
听到敲门声,大东迟缓地打开门,木讷地堵在门口。
“不请我进去吗?”玲珑笑容娇俏。
他反应迟钝地侧身。
她走进院子,视线不高不低地落在他的胸膛上。“左大哥,我来是想求你件事。我家的小窑工人手艺不精,瓷枕做来做去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总卖不出去,你知道,若能有个手艺高超的师傅从旁指点那便好得多了。”
他怎么会知道?大东呆愣地望着她。
“不知左大哥肯不肯帮这个忙?”
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垂下头,“我是个废人,帮不了你。”
“左大哥,你无需灰心丧气。手虽伤了,但你多年经验足可胜过他人,何况伤势总会有好转的一天呢。”
“我不需要别人可怜。”他生硬地甩下话就往屋里走。
玲珑飞快挡在门前,眨巴眨巴眼,泪水说来就来。“左大哥,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小女子独自支撑窑厂,养家糊口不容易啊,没个人帮忙,随时都可能倒闭呀呜呜呜……”
边说边偷偷瞄着他的反应,见他神色犹疑,似有所动,更加哭得梨花带雨,“可我上有母亲下有十几口工人,咬牙死撑也不能把他们丢下呜呜呜,一想到有这顿没下顿我就难受得连饭都——”
“那……好。”大东的语气软了下来。
玲珑立刻由雨转晴,“说出的话,烧出的瓷,可不能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