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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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才不再提省亲的事,若再来这么一回两回,除非再死一位巡盐御史,再接一个世事不知的林姑娘来养着,好有那些银钱白填进来,不然那才真叫笑话儿呢。”平儿听见,不便接话,只得陪笑说:“那北静王府也怪,平时除了老太太、太太、宝玉,以及府里有数的几个爷们,从没听见说那府里给姑娘送寿礼的,况且还是位表姑娘。怎么突然兴起这个文章,想起来给林姑娘祝寿呢?”凤姐道:“可说得是呢。又不知唱的是那一出。”
一行说,一行来到议事厅坐定。执事媳妇婆子早已站了一地等在门外头,于是一起一起的进来,回话问事。凤姐手挥目送,指派赏罚,不到半日已处理了十数件大小事体,因传令下去:“若没什么大事,下晌不必找我,或是回平儿就是了。”又问:“林之孝家的那里去了?”有媳妇回道:“东府里珍大奶奶找了去有事吩咐。”
凤姐点点头,因向平儿嘱咐道:“我想起刚才老太太院里那个小丫头,好容易挑进来了,又做粗使,年纪又小,况且太太屋里,彩云、玉钏儿都虎视眈眈的,那肯让别人出头?只怕呆上八百年也没个见天的日子。不如派给姑娘们使,倒还能怜惜着些。你替我说给林之孝家的,叫他晚饭后道屋里来,想法给那丫头另寻个地儿使唤。”平儿听了,深以为罕。
于是凤姐仍回贾母这里来。王夫人、薛姨妈也一都来了,便放下饭来。因席上有一味新笋桂圆汤,贾母忽想起那日宝玉挨打后闹着要吃小荷叶小莲蓬汤的往事来,因笑道:“倒把这汤送去与宝玉一碗罢,免得惦记着,直到挨了打才有得吃。”说得众人都笑了。凤姐凑趣道:“老太太任吃到什么好的,只是惦记着宝兄弟,生怕咱们刻薄了他。这亏的姑妈是天天眼见的,倘或别的亲戚听见,还以为咱们天天克扣着不给吃不给穿,要到老太太提着了才给一口汤喝呢。”说得王夫人、薛姨妈一齐笑起来。贾母笑着叫一声“猴儿”,骂道:“我把你给惯的,越发排揎起我来了。我才说一句,你倒说出一筐来。”薛姨妈道:“幸亏凤丫头不是个男人,倘若做了男人,再为官做宰的,一句话下头不知压死多少人,黑的也说成白的了。”
笑得停了,凤姐方缓缓禀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今儿看了水牌,知道有这一道汤,就已经知会厨房多做一碗,叫袭人他们端去。却说宝兄弟一早就换衣服出门了,说是什么傅通判的妹子死了,去吊唁来的。”
贾母大惊,一连声问道:“多早晚的事?怎么我竟一点不知?那傅通判妹子又是什么要紧人?谁叫宝玉去的?”王夫人道:“我倒是听说了,说是叫个什么傅试,老爷门下出身的,所以素有往来,如今做了通判,老爷很是看重。”贾母犹蹙眉道:“什么副通判正通判的了不起的人物,不拘打发那个小子去问一声就是了,如何倒要宝玉亲去?你既知道,就该拦着他,又不是什么喜庆事,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的去沾那个晦气。”凤姐忙笑着分辩:“这可怪不得太太,老祖宗难得不知道宝兄弟那古怪脾气?他可不是冲着什么正通判副通判去的,是冲那死的妹子,听说叫个傅秋芳,模样儿又好,天分又高,针黹学问都来得,因此他哥哥便当作宝贝一般,通常的人家都不肯给,单指这妹子攀高附贵呢,那知命里没这福分,那妹子前儿忽得了一病,请医问药都不见好,才不过拖了一二月,竟死了,才只二十五岁。”
贾母听见,早又“阿弥陀佛”念个不了,叹道:“这哥哥也是糊涂,凭他妹子什么天仙模样儿,长长久久留在闺中总不成话;那妹子也是可惜了儿的,我说竟不是病,竟是他这哥哥活活把他的缘分错过了。他既然有才有貌,心里多半不安静,既不安静,那里招不出邪魔病症来?这却不是医药治得了的。”王夫人、薛姨妈都道:“老太太说得是,想必是这个道理。”
一时吃过了饭,洗手漱口,又说一回闲话儿行食,鸳鸯等放下桌子来。凤姐果然陪贾母打了半日牌,至晚方回屋里来。林之孝家的已经等在那里,见凤姐回来,连忙起身含笑问好,及凤姐坐定了方又坐下,且不忙回话。平儿侍候着脱了衣裳,端上茶来,凤姐便向炕沿上坐了。因见锁子锦靠背上搭着贾琏家常穿的一件长腰身紫罗绸面深绿夹里的半袖褶衣,随手扯过来披在身上,又慢慢的喝了几口茶,方问道:“那边珍大嫂子找你去作什么?”林之孝家的道:“还不是为前儿抄检的事。因撵了入画去,原该给四姑娘另添一个伏侍丫头,若说是这边添呢,四姑娘原是那边的人;若是这边添呢,四姑娘原是那边的人;若是那边挑了送来呢,一则四姑娘未必看得上,二则怕奶奶多心;若是不理,又怕人家闲话,说妹妹短吃短用,当嫂子的只作看不见。因此要我探探奶奶的意思,看是怎么样。”凤姐笑道:“他也太小心了。这又有什么可多心的?”且同他商议:“可巧,我今儿找你,也正为丫头子的事。早起我在老太太院里看见彩霞他妹子,名唤小霞的,才萝卜头那么大一点儿,拄的扫帚倒比他人还高。我的意思,你不拘把他派到那个姑娘房里,提作二等丫头,派些轻省的活计也罢了。太太那里,另派一个就是。”
林之孝家的听了,也觉诧异,不由得与平儿对看一眼,见平儿向他悄悄点头示意,忙笑道:“既这样,何不就把他放在奶奶屋里?”凤姐冷笑道:“我上次挑了你女儿进来,那起小人还说三道四,说我见了好的只管往自己屋里拉扯,挑个丫头也要拔人家的尖儿。这会子再从太太屋里挑进一个来,更有得说了。”林之孝家的连忙带笑说道:“这可是那个眼里没主子的说的混账话?小红又是个什么好的,值得嚼这些舌头?他从前在怡红院里,也不过是个粗使丫头,手脚又笨,心思又慢,是奶奶抬举了来,跟在奶奶面前儿学些说话行止,待人接事,这才有了些人样子。正经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一二等丫头,还要劳动奶奶去争去抢的,这是一层;再一层,就凭是什么好的,别说宝玉屋里的,那怕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奶奶果然看中了,要做臂膀,老太太少不得也要给,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我平日家就跟我们那丫头说:‘也不知你修的什么福,竟然能入了二奶奶的法眼,你老子娘这一辈子的体面也赶不上这个呢。只一条,千万别以为奶奶拿你当个人儿,就学那起扶不上墙的摆出张狂浪样儿来,把你老子娘积攒了半辈子的老脸丢尽了还是小事,要给奶奶面上抹一二分黑,那才是把你打死八回也赔不来的。’”
凤姐儿听了这话,十分受用,不禁笑道:“这是你心疼我才会这么想。那里能得那些人都跟你一样仁义呢。”忽又想起一事,因叮嘱:“前几天太太出门进香,我看他那辆朱沿元青车走不稳,问起来才知道,原来有几颗麻菰钉脱了,各处也都有些松动,你记得找人来修,免得用时着忙。”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又说:“不光是太太,两府里的车子都有些年代了,依我说,何不重造两辆?我刚从那府里过来,看见门前停着许多大车,都簇新崭亮,油得明晃晃的,问了才知道,说是街口有南省人新开了两间藤器店、油漆店,合伙造的好车,许多王孙公子都去他家造车子。”凤姐听了心中不快,却不便多说,只笑道:“南省人造车,也就是车顶车沿还罢了,若做轮子,还得京城老店。我倒想每位造辆新车呢,那得多大一笔开销?庄上的租子是你们家林之孝看着收上来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去年里一旱一涝,收的那一点点银子只好塞牙,如今竟是寅吃卯粮,坐食山空的。有车坐就罢了,再过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出门,得我趴在地上背着走呢。”林之孝家的陪笑道:“果然是这话不错。我听说如今市面上黄豆蜀秫涨到五六两一石,糠都卖到二钱一斗,只怕过些日子,树皮草根都没得吃。府里爷们倒不知着急,还是夜夜笙歌的,就只有奶奶日夜操心。这府里若不是二奶奶,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儿呢。还有一事,宝玉屋里的晴雯去后,还一直没有补人,是另指派一个还是把二等的提拔一个上来,还是把这份月钱关了,都要等奶奶裁决。还有芳官和四儿两个的缺也未补人,奶奶今儿既要理一理丫头的事,不如就一并定夺了。”凤姐想了想道:“这却不好由我擅作主张的。宝玉屋里的丫鬟是太太亲目一一审过的,若要补缺,还得我探一探太太的口气,再问问袭人才定罢。”
林之孝家的笑道:“都说奶奶精明,每日手里过着百十件的大小事故,还要一丝不漏的体会这些上上下下的人心,精神略差一点儿都不能的。现有例子比着,前些时候奶奶病了几天,太太托付大奶奶、三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帮着管家,那倒是三个人管一宗事儿呢,又定了许多规矩,又每日巡逻检视的,也就算小心了。饶这么着,还按下葫芦起了瓢,生出多少是非来,一时赌酒,一时失窃,一时林姑娘房里的藕官在园子里头烧纸,一时赵姨奶奶又同宝玉的丫头打起来了,一时在园里摆寿,史大姑娘喝醉了,大天白日的躺在石凳子上就仰面八叉睡着了,惹得底下媳妇子多少闲话——亏是我听见了,打着骂着止住,报给三姑娘,打一顿撵出去了。眼错不见,又是什么玫瑰露、茯苓霜,虽然奶奶宽柔体下,不肯深责,谁不知道这喊捉贼的就是贼?四下里乱的通没个谱儿。‘胡萝卜拌辣椒——看不出来,还吃不出来?’‘八个油瓶七个盖——不是少这,就是缺那。’饶是这样,老太太回来还直说辛苦,夸三姑娘、宝姑娘能持家主事儿。真叫我们愈念奶奶的英明。一向奶奶理家,何曾有过这些事?也不见上头这样没口子的夸过。可见世人说的不错,能者多劳,那越是能干的,越是背着眼刀子,许对不许错的。若不是奶奶七个心眼八个头,那能料理得这般妥当?”凤姐叹道:“我这个心也算操碎了,如今也有些顾不过来呢。”林之孝家的只说:“奶奶说笑话了,再添几百口人,一万件事,奶奶也必料理得井井有条的。”
两个又说了一回闲话,林之孝家的方告辞了出来。一路上暗自寻思:“想是那年来旺家的仗着自己是凤姐的陪房,强要娶了彩霞做儿媳妇,林之孝回到家里,原就悄悄的同自己说过这事不妥,旺儿那小儿子赌钱吃酒,不务正业,大不成样子,彩霞这些年里在太太屋里半个主子似的,也是穿金戴银饫甘餍肥的惯了,何曾受过那些腌臜气,还不是一朵鲜花儿插在牛粪上。无奈凤姐强做保媒,彩霞的娘不敢违逆,两家到底还是做了亲。娶过去没半年,彩霞就被折腾出一身病,七荤八素的,一个月里头爬起来十天,倒有二十天是趴着的。想来这些话,二奶奶也有所风闻,难得他善心一动,要给小霞寻个好差使,也是弥补的意思,自己倒不可负了他这片心,少不得找一个妥妥当当的所在,好好安置了小霞。”便想着正好惜春屋里要人,不如就叫他进去。忽又想,既做了这番善事,不如送一个满情儿倒好,须得叫小霞的娘知道,就不稀罕他答谢,也须得他感恩。遂亲自往彩霞娘家来。
彩霞的娘正带着一个小丫鬟在擀面饼,案上一碗肉酱豆腐,一碗粉皮合菜,一碟子酱瓜,一大碟生菜,又有一把刚摘净的白绿小葱,一碟子切成细条又用油炸过了的红绿椒丝,堆得五颜六色。见林之孝家的来,知道必有事故,忙不迭的洗手点茶,又敬瓜子杏脯。林之孝家的只说:“嫂子别忙,我才在二奶奶房里喝了这一肚子的南海女儿茶,正不知往那里开销呢。”拉住了坐下,又张望着案上笑道:“嫂子倒会换口味儿,赶明儿也教教我怎么擀这薄饼,我们当家的总是说我擀的面皮比案板还厚,不是吃饼,倒是啃墙。”说笑一回,方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明,又道:“这真是二奶奶天大恩情,我想着既要替咱们闺女找个好地方,总要他心里乐意才好,因此竟来问嫂子,你平日在园里侍候,觉得那个院子最好?”
彩霞娘一行听着一行念佛,千恩万谢的道:“彩霞从前在府里的时候,就多承大娘照顾,如今小霞进去,少不得还要大娘教导指引着。大娘这样成全,我做亲娘的真是没话说。什么好不好的,一进园子就提作二等丫头,我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成?若再挑挑拣拣,嫌三厌四,越不成个人了。就凭大娘派遣,大娘说那处好就是那处罢。”林之孝家的听了,,越性说道:“依我说,嫂子竟不如去你那亲家家里,当着你亲家的面问问你大姑娘的意思。一则他在府里这些年,在园里自有不少好姐妹,比咱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