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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百草-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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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黯然之色,将一叠药方似的字纸递给叶黎:“你去准备开炉之事吧,我带她去剑居看看,顺便见一见你父亲。”

或许是方才的对话触及了两人皆不愿回忆的过往,叶黎这回并没有出言调侃,只是在看清纸上内容时,表情微妙地瞅了姜云舒一眼,就转身绕进了后面的房间。

剑居距离静室并不远,与静室比起来,显得相当名不副实。

它并非是铸剑或者存放兵器的地方,相反的,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能轻易看出,院中檐廊楼阁、一草一木无处不别具匠心,至于房中陈设更全是珍奇之物,分明是个备受宠爱的富家千金的居所。

叶清桓唏嘘道:“这是我母亲原本的住处,这么多年了,景致从没变过,也难为他们了。”

只可惜景物尚在,故人旧事却早已风流云散,再难追回。

这么一想,姜云舒便又觉得他可怜起来。

叶清桓却没那么多愁善感,发完了感慨就把这事全抛到了脑后,兴致盎然地带着他那土包子徒弟把珍藏在屋子里的奇珍异宝赏玩了个遍,眼看着月过中天,才意犹未尽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姜云舒疑惑道:“见人?是方才说的叶黎的父亲么,怎么大半夜才去见他?”

叶清桓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并没回答,径直拉着她走到了距离剑居不远的一处园子。

这园子奇石林立,上有芷萝攀生、苔痕斑驳,都围绕着中心一棵极繁盛的桃树,那树很是异常,有两人合抱粗细,高达数丈,满树浓丽的繁花几乎给人遮天蔽日之感。

叶清桓随口解说道:“这树是姬先生当年种下的,叫做十月锦,每年都会挑十个来月开花,不过究竟是哪十个月就未可知了。”

说着,绕树转了半圈,便瞧见另一端的树下站着个一身绯色衣袍的高挑男人,他听到说话声,转过头来看向来人。

看清他的样貌的一瞬,姜云舒禁不住连呼吸都放轻了——除了前世的叶清桓以外,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好看的人,便是矜贵而优雅的叶黎与这个男人一对比,也硬生生被衬托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小鬼。

叶清桓觉出了姜云舒的异样,心里不自觉地有点烦躁,便立即冷淡地嗤道:“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还花枝招展地出来招蜂引蝶,难怪死得早!”

绯衣人勾着唇角望向他,声音清澈悦耳,可其中却偏偏含着一丝死气沉沉的森冷之感:“表弟,这么些年过去,你这嘴贱的毛病竟还是不曾改一改?”

姜云舒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捂上嘴。

绯衣人好像终于发觉了还有旁人在场,先是有点疑惑,随即目光蓦地一凝,身形飘然逼近,弯腰平视她的双眼,过了好一会,才又开口,阴冷声音里的鬼气更盛:“你这四十多年里一共来过七次,这是第一次带人来,还是女人,看来你终于不再惦记那个蛇蝎心肠的钟浣了,只可惜……”

他虽然在对叶清桓说话,却仍眼都不眨地盯着姜云舒,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来似的。

姜云舒被他身上的寒气刺得浑身不舒服,正打算离远点,便听他口中吐出冷漠的谶言:“叶十七没有多久可活了,甚至不能和我一样成为鬼修,唯剩下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他不自然地扯动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目光冰冷地闪动,仿佛隐含诱惑一般紧盯着姜云舒:“再看看你,前途难以限量,何必跟着他去趟浑水,不如留在叶家,我会命叶黎将他所知尽数传授与你,若你想做叶家人,让他娶你也未尝不可,如何?”

姜云舒愣了下,转头望向叶清桓:“师父,他犯癔症了?”

她刚说完,叶清桓绷紧的神色微微一松,冷声道:“叶筝你做鬼做久了,所以连人话都不会说了么!”

被称为叶筝的绯衣男人……或者说是绯衣男鬼声音毫无起伏地笑了笑:“我说的是实话。况且我也是为你好……”

他向后飘了几步,满月的清光照在他散落及地的黑发和艳丽的绯色衣袍上,映得他如同黄泉之下绚烂怒放的彼岸之花。

他再次抬起眼,却不见眼白,深渊一般的黑色蔓延于整个眼底,笑容一点一点褪下去,声音平直而阴冷:“你的眼光一直那么差,两世加起来活了二百多年都看不清人心……我当年就告诫你,钟浣体内孕有恶种,早晚会酿成祸事,你偏偏一意孤行,到最后呢?你还记不记得究竟害得多少人尸骨无存?现在我就再告诉你一次,这个小丫头就是钟浣再世!你又待如何!”

他保持着那副诡异的样子,充满恶意地看向姜云舒:“钟浣隐藏了一百四十多年才露出真面目,你呢?哈哈,你这回能隐藏多久,又能让这个蠢货害死多少人?!”

说完,不待别人反驳,便神情扭曲地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身形在月下渐渐淡去,终至不见。






第51章 路歧
姜云舒目瞪口呆。

这算什么事呢,一个美得惊天动地的艳鬼见面第一句话是引诱她做儿媳妇,第二句话是指责她满肚子坏水不是好人,她就忍不住怀疑那叫做叶筝的男人其实是个失心疯。

她转过头,指了指脑袋,心有余悸地问道:“师父,这就是你说的‘老东西’?他是不是这里有点不对劲?”

不知为什么,叶清桓并没有附和她的笑话,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正是漏尽更阑之时,若有人声接续不断还不觉得如何,一旦话音散去,周遭连风都凝滞住一般的死寂便诡秘地扩散了开来。

姜云舒觉出了这隐约的异样,纳闷地望过去。

月下,叶清桓死死盯着叶筝消失之处,一言不发的身影仿佛静默成了一座冰冷的石雕,面色白得吓人,侧面看去,脸部线条紧紧绷着,本就极深的五官轮廓几乎给人一种刀斧刻成般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直到他终于僵硬地转头看向姜云舒时也没有消失。

姜云舒狐疑地左右瞧了瞧,并没有见到什么让人如临大敌的场景,便愈发疑惑起来,有些忧心地朝他靠近了一点。

可叶清桓却在同一时刻往后退了一步——就好像眼前不是与他相处数年的弟子,反而是个令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蛇蝎毒物似的。他那双深黑的眼眸中闪动着陌生的情绪,声音干涩生硬,像是有人在逼着他开口似的:“他说的是真的,我与钟浣将要谈及婚事的时候,带她见过叶筝一次。”

他的声音愈发僵冷沙哑:“当时我以为他说的只是无稽之谈,但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才知道他是对的。”

姜云舒听到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脸色渐渐变了,眼底的担忧和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全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揭了下去。她面色有点发白,收回迈向叶清桓的脚步,疑惑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叶清桓没有回答,但姿态中却透出以往从不曾有过的戒备与疏离。

姜云舒愣住,心里倏然泛起一线尖锐的刺痛,可苦涩的愤怒沿着嗓子冲到了嘴里,却又软下了锋芒,半是质问半是委屈地抱怨:“师父,你傻啦?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个活鬼千八百年前蒙对了一次,所以他说的每句话就都是对的了?我还说他早就疯了、打算害死所有人呢,你信吗?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还要听信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么?”

叶清桓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周身微微一震,按在胸口的手好似有些颤抖,他别开眼,取出一只拇指长的药瓶,可正要将其中丹丸倒出,却手一抖把药落到了地上。

那是他刚炼好的滋养元神的伤药,姜云舒认了出来,猜到他这会怕是难受得厉害,她心里几乎没顾得上挣扎,就把委屈和愤怒全都扔到了一边,赶紧上前要去帮着把药捡回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却像魔怔了似的,猛地把她推开:“你要做什么!”

姜云舒顿时呆在原地,像是被人当面狠狠抽了一巴掌,脸色忽青忽白,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我要做什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抢你救命的药,还是趁你病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人灭口?!”

她强压下去的委屈陡然翻腾起来:“我到底做过什么,竟然让你这么防备我!”

叶清桓也是一怔,迷惑地望向自己的手,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又蓦地窒住。

姜云舒像个骤然落水的人似的,怀抱着一线希望挣扎了许久,却一直盼不来该有的回应,心里那些酸涩的疼痛便终于层层叠叠地漫上来,她的声音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师父……师父,你究竟怎么了啊?就因为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几句挑拨,所以我转眼之间就成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怀鬼胎的恶棍吗?所以这几年间我和你经历过的事情,也就都变成了居心不良的试探和铺垫?你难道就不觉得这可笑吗!”

她直到此时也没能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到处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叶家那些朱甍碧瓦的亭台楼阁仿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盘踞在阴影之中的梦魇,重重向她压过来,让她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能垂死挣扎般逼问道:“你难道不记得那年守岁的时候,我许下的愿望就是和你好好地在一起?不记得我九死一生的时候全靠着灵犀锁中和你那一点牵连才撑了下来?不记得我早就说过我心慕于你、此世不渝?还是说,你觉得这些全都是假的,而我就是那根本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钟浣,这一切都是我用来哄骗你、用来图谋作恶才做出的假象?!”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依旧没有听到哪怕只言片语的回答,叶清桓看着她的方向,但目光却落在她身后虚无的某一点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像是在极力克制心里的厌恶。姜云舒便觉得强撑的那口气一泄而空,她的眼眶开始发烫,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憋闷感涨满了胸口,却盘桓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宣泄不出来。

一滴眼泪顺着她冷白的面颊滑落下去,转眼就沉入了泥土之中。

姜云舒盯着那一小块被打湿的地面怔忪许久,却并未再像过去难过时那样痛哭,乍起乍歇的夜风吹干了她脸上残留的一点泪痕,她忽然发觉,原来人在真的伤了心的时候,连哭泣的力气都不会剩下。

她便凄然一笑:“我明白了,原来对你而言叶筝并不是什么外人,我才是。只是过去我一直会错了意,那些放在心里当做宝贝似的藏着的……也只不过是我可笑的一厢情愿而已,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她慢慢抬起头来,神色之中的苦涩渐渐剥离,只剩下了越来越深的空洞感,想到了什么似的自嘲道:“因为不在意,所以也不相信,因为不相信,所以才会因为这么几句蹩脚的挑拨就……还是说你本来就对我心怀芥蒂?让我猜猜,是因为我身体里留着背叛者的血,还是因为你在雪瘴幻境里见到我做了什么坏事?”

她说着说着,居然渐渐平静了下来:“叶清桓,我真的很好奇啊,你那时究竟是看见我杀人放火,还是设下了什么阴谋诡计,在太虚门时才会对我避如蛇蝎?而你在幻境之中又是怎么做的,现在是不是想要用同样的法子清理门户了呢?”

叶清桓第一次听她这么清清楚楚地喊他的名字,不由微微恍惚了一下,他想要辩驳,让姜云舒不要胡思乱想,可胸中的窒息感和往日尘封的阴影却跗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让他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

而就是这短短的一个迟疑,姜云舒突然纵声大笑。

这一夜的变故荒谬到了极点,也滑稽到了极点,就算是在最拙劣的话本故事里也不会出现,然而这样愚蠢的事情,却被她的心上人明明白白地默认了下来,如此可笑,她怎能不捧场!

笑声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竟笑出了一点泪光,声音也变得嘶哑凄厉,仿佛要撕破沉寂浓重的萧萧夜色。

姜云舒虽笑着,满身热血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无声地仰起头,让泪水带来的细微湿意渗入鬓边,慢慢闭上双眼。

从小到大所见过的一次次离别,一幕幕血色全在脑中滑过,最终定在年幼时外祖父憎恶嫌弃的表情上。他双手拄着拐杖,嘴角向下扯动,瞳孔缩得细如针尖,那是她最熟悉的厌憎,他的嘴唇缓缓地张合——扫把星!

是啊,她可不就是与灾祸和恶意相随的扫把星么!

而再次睁开眼睛时,姜云舒已敛去了面上所有的脆弱和伤心之色,静静问道:“师父,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愿意装作没听到叶筝的话,和过去一样与我在一起么?”

叶清桓堪堪压下身体里翻腾的阴寒气息,闻言却是一怔,良久,默然垂下眼帘,艰涩地低声说道:“叶筝传承预见之术,从未错过……”

最后一点恳求和期冀也倏然消散。

姜云舒第一次主动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拂去落在发丝与肩上的片片桃花,然后取出灵枢剑,又解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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