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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百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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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颜……”姜云岫压下她的话头,又转向姜云舒,安慰道,“人都说五灵根难成大器,不过就是因为引入体内的灵元驳杂,五道并修,耗费时间精力太多,所以赶不上单灵根的进境罢了。其实修行一事归根结底还是事在人为,况且还有因缘际会一说,六妹妹也无需太过忧虑。”

他的话刚说完,没等人回答,便忽然神色一肃,端正了坐姿,清声道:“见过先生。”

一个长髯及腰,鸡皮鹤发的矍铄老者缓缓步入竹室,目光扫过诸人,在正位上跽坐下来,淡声道:“六娘自去找个地方坐下吧。”

他身上并没有白蔻提到过的修者气势,更谈不上威压,但通身气度却像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总让人觉得他会随时抽出戒尺来打人手板。

姜云舒不敢怠慢,连忙退到靠后的一个空位,学着兄姐的样子端端正正坐好。

老者三言两语问清了姜云舒的基础,待听到“五灵根”几个字时,雪白的眉毛略挑了挑,像是有点惊讶,但却并未表现出不快来,相反的,眼中甚至好似深藏着一丝怜悯似的。

清明馆里的课程果然和姜云舒之前听说过的一样,并没有什么晦涩难解的法术题目,反而像是家中长者在开解教导晚辈一般。

姜云舒听了半天兄姐的疑惑——既有关于修行进境的问题,更多却是日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凡心里存了点疑问,无论乍一听起来是否可笑,都可以拿出来请先生解答。

她受了鼓舞,见先生望向她,便也大着胆子将方才来路上生出的疑惑重复了一遍,最后问道:“我想不明白,那母子两个为了一句承诺,吃尽了苦头,搭上了几乎一辈子的时光,究竟值得么?”

她近日生活天翻地覆,生出迷茫也在所难免。

江先生今天过来之前便对她可能产生的疑惑有所准备,却没料到这小姑娘竟颇有些特立独行的架势,居然居然一上来就给他讲了个不知是喜是悲的市井杂谈。

他便罕见地沉默了半天,目光略微黯了黯,最终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姜云舒睁大了眼睛。

江先生捻了捻雪白的长须,像是觉得有趣似的低声笑起来。他再矍铄,也已是个糟老头子,但此时一笑,却给人一种春风化雨之感,伊稀可见当年风华。

但这种感觉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回光返照罢了,一转眼的工夫,那抹能让人忽略他的皱纹与年纪的笑容落下去,他便又变回了那个和气却又古板的老人:“你若问对于那对母子来说值不值得,我想是值得的。但若是问对于你自己而言,这样的一辈子值不值得,我就不知道了。”

姜云舒一愣。

她还没说话,嘴快的姜云颜已经把疑惑问出来了:“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对于那母子来说是值得的?没准他们是因为之前已经付出了太多时间和心血,想要回头却回不去了,这才硬着头皮继续的呢!”

江先生并没有否认,也未曾赞同,只淡淡反问:“若你的一只脚被毒蛇咬伤,无药可治,只能砍掉才可保命,你砍吗?”

姜云颜眼睛转了转,似乎在设身处地地思考,好半天,犹犹豫豫地答道:“砍吧,丢一只脚总比丢了命好!”

江先生:“若换个人,譬如是个一旦跳不了舞便无法糊口,只能露宿街头、冻饿而死的舞娘呢?”

姜云颜表情愈发古怪起来:“那……还是让毒蛇咬死我算了,长痛不如短痛……”

江先生便又笑起来。

姜云岫看了傻大姐姜云颜一眼,轻声总结道:“先生的意思是,同样的东西,对于不同的人意义也不同,故而,所谓值不值得,只有问局中之人才有意义。”

他的声音轻淡而笃定,就好像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全然不曾萦于胸怀似的。

“可是……”姜云舒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仍旧觉得胸口堵得慌,“可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却只成了旁人眼中的谈资,再过些年,可能连记得的人都——”

她的话音在江先生望过来时戛然而止。

江先生目光锐利起来,沉沉凝视她片刻:“六娘,修者之道千万,你可知为何?”

屋子里罕见地完全沉寂下来,这问题的答案对于修者来说至为浅显,却没有任何人出声回答,似乎都在等着江先生亲自向这个刚刚入道的女孩子解说。

江先生便就在这一室寂静中缓声说道:“因为修者千万。”

他望向若有所思的姜云舒:“修者修道,既是修天地大道,更是修持自己的道。若无法坚守你自己的本心之道,又何谈大道?”

姜云舒搁在膝头的手痉挛似的微微一抖。这么想来,那母子俩的抉择取舍果然再简单不过了——我做我问心无愧之事,光耀门楣也好,困顿而死也罢,又何须旁人狗拿耗子地多管闲事!

然而,或许是因为兄姐的肃穆态度,又或者是江先生沉缓得过分的语调,这些关于“道”最为浅显直白的忠告,在这一时刻竟仿佛掺杂了什么难以形容的东西,显得十分郑重起来。

江先生见她面色接连几变,竟似真的将这道理听进去了,略感欣慰,但转念想到这孩子资质平庸,悟性越高越是徒增烦恼,倒不如愚者自在,便又不由唏嘘,将到了嘴边的几句教诲生生咽了回去,只避重就轻地叮嘱道:“不光是六娘,你们都要记得,看起来最简单的事情,往往才是最难做到的。切记,慎之。”

不知是不是姜云舒的错觉,她只觉江先生在说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气息极沉重,仿佛有满怀的愤懑与孤绝被死死在胸腔之中,只能以这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将自己层层掩埋在心底的东西展露出来一线。

可她还没来得及探清其中原委,便听到了江先生的死讯。






第5章 5
那是九月里的一天,姜云舒如常随兄姐一起到清明馆听讲。

姜云岫连日恹恹,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心事,连课上也反常地心不在焉。

江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追问了好几回,他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前些日子家中又于山市重金购入许多灵植炼丹,可我记得曾在典籍中读到这样一句——今之丹师者,好灵植而恶凡草,以其性杂而效弱。此大谬也。”

谁都没听明白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怎么就能让人愁成这样。

姜云岫顿了顿,在众人茫然的注视下,终于一狠心把那些令人彷徨无措的愁绪挑了出来,问道:“如今世上确实以百年、乃至千年灵植为炼丹首选,甚至不惜挖取即将生灵化形之物……连咱们姜家也是一样。我近来忍不住想,若丹典中那句话是真的,有多少本可生智的灵物枉死于修者之手,这难道不是天大的过错……”

江先生本来神色安闲,直到听到后半截,突然截口道:“且慢,你方才说那句话是什么典籍中的?”

姜云岫一怔,不知道书名有何要紧之处:“是家中藏书阁中丹典残卷所记。”

江先生嘴角淡淡的笑意在不知不觉中落下去,凝眉思索半晌,喃喃道:“丹典残卷?这书……我怎么没有印象……”

他修为不行,平时就靠着博览群书的眼界才在本家给自己赚来几分敬重,要说书上每一句话都过目不忘那是唬人,但同样的,若说姜家有什么藏书他连名字都不记得,也听起来像个笑话。

于是他自己也有些发懵,边思索,边下意识地念叨:“我怎么就不记得……”

然而,就在他刚说到“不记得”三个字的时候,突然愣了下,整个人就像是被突然触发了什么关窍似的,几乎僵成了一块石头,震惊的表情从他苍老的面孔上渐渐浮起来。

他双眼猛地睁大,瞳孔却缩成一点,直勾勾地瞪向虚空中的某个点,仿佛已忘了身在何处,良久良久,口中才干涩地重复道:“不记得——我不记得!”

他这番失态表现,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面面相觑。

“啪”地一声。

屋外骤然起了一阵风,窗口垂落的细竹帘被吹动,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姜云舒微微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外头天上已渐渐聚起黑云,满含水汽的凉风为竹室中注入一股潮湿而沉重的气息。

江先生仿佛也被这一声惊醒,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匆匆扫过屋子里神态各异的几人,嘴唇几次开阖,但还没发出声音就又紧紧地抿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衣袖不小心挂在茶壶嘴上,稀里哗啦地带倒了一地碎陶。他却像毫无所觉似的,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屋子。

只留下一屋子摸不着头脑的少年茫然四顾。

好半天,姜云苍率先“嘿”了声:“大哥,先生这是让你给气跑了?”

他说得太不着调,立刻被双生妹妹姜云颜的一记肘击封了嘴。

姜云颜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圈,又盯着江先生离开的方向琢磨了一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如梦初醒似的拍了拍手:“哎呀,既然先生走了,咱们也散了吧?我刚想起来,我爹娘还说今儿个接我们回家一趟呢!”

说着,也不管别人怎么反应,轻车熟路地拧起姜云苍的耳朵。她嘴里嘻嘻哈哈,脚下却一点绊子都不打,跟拎着只兔子似的,飞快地把人给拽走了。

这回分家探亲的理由不管是不是真的,被她此时一说,都透出一股生搬硬套的牵强味儿来。

姜云舒便愈发觉得其中果然有古怪。

奈何她此时年纪小,还没学会怎么给人拆台,只一晃神的工夫,就瞧见其他几人跟找到了台阶似的,都顺势收拾起了东西。她胸中那点不知由来的异样感觉便更无人与说了,只好也学着别人的样,尽量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她本自我安慰这古怪之感仅是毫无道理的错觉,大不了等到明天当面问问江先生他们也就结了。可谁知道,直到回了冬至阁,这股隐隐的不安也仍未平息——不仅没有平息,甚至还有越演越烈之势,让她连打坐也静不下心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江先生最后那副惶惶不安的神情就像是被谁恶意地塞进脑海里一般,没完没了地浮现。

简直就像是在预见什么不祥的事情似的!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刚晕头胀脑地把江先生的模样从脑子里甩出去,却立刻又想起姜云颜那个满是欲盖弥彰意味的借口——她是不是也看出了什么?可她究竟看出了什么呢!

而在她能够把整件事情想明白之前,就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一条池塘边的小径上,四下无人,连身后白蔻诧异的喊声都模糊得快听不见了。

她停下步子,茫然四顾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条路正是刚来时辛夷引着她走过的。路的尽头便是白露苑。

她压在胸口那些混乱的迷思与不安就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直到迎面一带白墙黑瓦倏然撞入视野,才终于长出了口气。

素淡而色泽分明的院墙里围着的满是如火的枫叶。如今正是赏枫叶的好时节,金红层叠,远观灿如烟霞。

这便是姜沐的居处了。

姜沐没离家之前是出了名的修仙好苗子,所以才能分到位置奇佳的白露苑居住。

按约定俗成的划分,修成仙身前总共要历经炼气、凝元、筑基、结丹、元婴、出窍、太虚、合体以及归真九大境界。其中前三个境界各分九层小境界,主要是打基础,繁琐得要命。除了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巧合下一跃而上以外,通常只能靠水磨工夫一点点垒上去。

姜沐自幼就闭门不出地在家中修行,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机缘天降。可即便如此,他未及弱冠时就与结丹只剩一线之隔,足比兄长姜淮早了二三十年。

可偏偏也正是这天资超群的好苗子,在凡世蹉跎十数年之后,却仿佛完全自暴自弃了,返回姜家数月,除了时常往名为惊蛰馆的藏书楼去以外,就没做过几样和修行相关之事。

姜云舒白着一张脸跑进来时,他正支了张摇椅在院子里赏枫。

艳丽的叶子随风飘下来,落了他半身,他却视若不见,眼光随着树梢那片要掉不掉的红叶晃晃悠悠,脸上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但直到见到姜云舒,他的表情才真正温和起来。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江先生呢?”

“江先生”三个字仿佛一道禁语,让姜云舒尚未来得及平息的心绪又翻腾成了一团。

她不做声,闷头跑到院子中央,胡乱把两只木屐甩掉,手脚并用地爬上高而宽大的摇椅,双手环住父亲的脖子,转眼就把自己窝成了一只撒娇的猫。

这是她不开心时惯常的姿势,姜沐就忍不住笑起来,像逗弄小猫似的轻轻揉了揉姜云舒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沿着脊背给她顺毛。

姜云舒把脑袋搭在父亲肩窝上,只觉好像有一股清清淡淡的草木香气萦绕鼻端似的,一如既往地能让人心里渐渐宁静下来。

她平复了好一会,姜沐也不催她,直到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主动问道:“爹,丹典残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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