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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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藏于袖间的青铜物件,可再怎么心中巨震,他站立的姿态却依旧稳如磐石,沉声反问:“使者的意思是,姜氏当初放逐魔徒,正是因为知道他们受邪修陷害、为世所不容,所以只能以魔祖当年托付而来的破界之法将其送离白栾州?”
而后或许也正因为破界之法的暴露,才引起了邪神的注意,以至于在多年之后覆灭于阴谋之中……
这一切都是猜测,但年轻的使者却像是眼见耳闻了一般确定地点了点头:“这与巫地古籍记载相合。”
巫地的古籍与传承简直是这世上最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了,掰扯个十天十夜也说不清楚,丹崖无意在此时深究,就听使者又说道:“祭司大人与大巫们都认为,若真是被放逐的那些魔徒后人,那么他们宁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向巫地传达的讯息,定然至关重要。”
他并未再多加劝说,反而到此突兀地住了口,后退一步,手掌按于胸口弯腰下去:“请令主抉择!”
虽说是请丹崖决定,然而实际上却并没有多少思考的余地,倒更像是逼着人闭眼往面前两个大坑里随意跳。
使者已经做好了面前之人大发雷霆的准备,却没想到,丹崖只是习惯性地捏了捏眉心,态度依然郑重却又充满耐心,仿佛很好脾气地确认道:“若是直捣镇地,可否将尚未完全复苏的邪神一举消灭?”
使者摇头:“祭司大人预计,能再为人间谋得数百年乃至一千余年的平静。”接下来的,便看世间修者如何抓住机会了。
丹崖又问:“若是利用大阵汲取之力破界,能否保证浮屠川中魔徒依旧可以信任?”
使者又老实得过分地摇了摇头:“不能。”
“哦?”丹崖被他的坦率给逗乐了,最后一次问道,“再有,三个月前,敝派含光真人等人疑心魔徒曾将破界之法托付姜氏,可惜在姜家多番搜寻也一无所得。既然巫地有意迎还浮屠川魔徒,可是你们手中也有一份同样的阵法?”
“这……”使者看起来更窘迫了,终于显出了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模样,“并没有。”
他小声补充:“当初巫地先祖致力于逆天返生之术与巫祭大典,破界之法……是由魔祖带人一力承下的……”
丹崖不笑了。
他面色冷凝异于寻常,沉沉注视巫地来使,一字一句道:“若以巨力攻击镇地,可确保近千年安宁,让我等有充足时间应对危机。而若用以破界,则只能迎回一群不知数目、不知修为,更不知敌友的魔徒——甚至连破界之法都杳无踪迹。而你让我二选其一?”
窘迫的血色霎时间从使者面上褪尽,无形的威势让他手脚冰凉。
可他却只是保持着垂首行礼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既然如此……”
他听见丹崖再次缓缓开口,心情随之沉到了底,却立刻就是一惊,不敢置信地仰起头来。
只听丹崖平静地说道:“传讯巫地,请他们按照聚灵破界的目的演练阵法,只待破界之法寻回,便可启用。”
第122章 默林(1)
巫地来的使者最终也没琢磨明白为什么丹崖做出了这么个决定——修者大多有些桀骜气,即便是丹崖,在长风令中的声望也是一天天废寝忘食熬出来的,而这一次力排众议的决定,则把他好不容易植入众人心中的信任给消磨掉了大半。
可日曜、月暝两位大祭司却似乎明白了他一意孤行的缘由,并未显出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吩咐十巫带人务必将阵法演练纯熟。
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一袭白衣的日曜祭司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这火光摇动的大殿之中有什么潜藏的幽魂会窃听两人的谈话似的:“兄长,您预知的结果确实如此?”
与外人的设想不同,两位双生子祭司看起来十分年轻,或者不如说,像是十来岁的孩童,不知为何被时光遗忘,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稚嫩的面貌毫无更改,若非要说不同之处,两人唯独眼睛有所区别,月暝祭司的双眼不见一丝神采,反而如同两颗被磨去了光泽的黑珍珠般暗淡而涣散。
月暝祭司身着黑袍,与妹妹站在一块活似一对黑白无常,他细嫩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来,似乎有些犹豫地按上了自己的嘴唇,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你自己来看。”
日曜祭司一怔,拧起了两条浅淡的细眉:“我不该看,何况兄长说的,我自然相信,只是这也太……”
“——太匪夷所思,是么?”月暝补上了后半句,少年般的脸上浮起了一抹不相称的微笑,将刚刚按在嘴唇上的手指抬起,轻轻点上了胞妹的眉心,“看到了么?”
“……这?!”即便是经过了无数风浪的日曜祭司也禁不住躲避般往后一仰头,可还来不及分辩这不合祖制,就突然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清脆的声音猛地拔高,响彻厚重古朴的石殿,而在她眼前骤然展开了一副诡异的画卷——
画卷以天地为纸,以魂魄为墨,墨迹被一支无形的笔随意挥洒,遍布世间每一个角落。但这些魂魄存在却不过一瞬,突兀地无中生有,而后又在瞬息之间被一条横贯了整个天幕与大地的河川卷入,渐渐安静下来,被“水流”所挟,带往不知名的彼方……
月暝的声音在这一副异象中响起:“你看到那些黑斑了么?”
日曜从最初的震惊中缓和过来,循着指示望过去,那条宽阔的河川有许多分支,接引所有刚刚产生的死魂魄,带他们前往沉眠之地,同时也将更加饱满而富有生机的魂魄送入人间,这便是生死轮回了。
然而如今,大地上却生出了许多肮脏的黑斑,有些大,有些小,但无论大小,都在缓慢却不停地向四周蔓延,被它们触碰到的河水转眼就被污染,再不复以往的剔透清澈,反而像是浑浊的泥浆,而其中的魂魄则被硬生生拖出来,尖叫挣扎着融于黑斑之中。
在她的注视之下,那块吸纳了魂魄的黑斑又扩大了一点。
日曜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她的兄长放开了她,慢慢地将指尖又缩回了镶着厚毛的素白袖口里。日属阳,月属阴,他的双眼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人世的生机,而现在,就连幽冥之下的平静景象也被破坏了,他脸上显出了一点忧虑:“你现在看到那条河了,应当知道,死亡也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要轮回还在,这世上就总还有希望,一时的恶也总不会长久,但若是连轮回之河都……”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眸,低声说:“最可怕的是,被黑斑吸收进去的总是最强大的魂魄,其中大半都是修者的元神,长此以往……”
“等等!”日曜突然打断,面露惊骇,“古时流传,大修即便陨落,魂魄再入轮回后,修行也要远快于常人,其中不乏开山立派之人!而近几千年来,修行道却日渐没落,难道正是因为大修精纯元神都被……黑斑吞噬了?!”
所以留在世上的,就只有一代弱于一代的魂魄,修行道上更少了古时那些异军突起般的大能者。
月暝摇头:“我也不知道,若是姬轩辕还有后人存世,或许他们的预见之术能够看得更清楚,可惜了。”
黄帝一族最后的后人已经在两千多年前同神农后裔一同殉难,对于巫者,这从来都不是秘密,只是令人叹息的事实。
被这个话题触动了思绪,日曜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说起古神族裔,那两个年轻人可还活着?”
月暝皱了皱眉:“巫地大阵之下并没有黑斑侵蚀,最近这阵子我见到的死魂里也没有他们,想来应当还有可能在世吧。”
奈何他无法看到活人的所在,更遑提派人援手,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坐视其自生自灭。
而这个时候,正在自生自灭的几个人比两位祭司想的还要更惨一点。
在迷津老者与卢质的掩护之下逃离的本来有七个人,但途中不幸又有一人殒命,除了一个来自于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修者杜商以外,剩下的就都是熟人了。
参天的古木遮蔽了日光,自然更透不出星辰来,只能通过昏暗的光线变化来判断日夜,想要辨别方向可谓妄想,自从两个多月前,姜云舒想要爬到树顶去看一看,却跟只失手的猴子似的被林间缠绕的粗藤抽了下来之后,他们便只能认栽了。
这里的古木本身便是大阵的一部分,刀砍火烧都无法损伤分毫,姜云舒瘸着腿拐了小半个月,还心有余悸地觉得自己没被抽死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反而是叶清桓十分瞧不上她这副没出息的劲头,刚从追杀中缓过来一口气,就忍不住数落了她半天。
一行人漫无目的却又不甘等死地从秋天走到快要入冬,一不留神,又绕回了那片要人命的林区。
这地方实在太熟悉了,最初队伍行进的时候,后面缀着的邪修就因为聒噪而被弄死了好几个,在那之后,他们也慌不择路地逃进去过一次,也正是在其间损失了一位同道。
认出默林的一瞬间,姜云舒就苦了脸,挂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惜对于大阵运转他们是七窍通了六窍,可谓一窍不通,一旦陷了进来,无论往前后左右那个方向走,都逃不出去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地硬闯。
姜云舒百无聊赖地抓过叶清桓的手,在他掌心划拉:“怎么样,又好久不能刻薄别人,快憋死你了吧?”
叶清桓翻了个白眼,抽出手,果断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居然还十分小心地没发出什么动静。
越往深处走,树木的颜色越异常,两天之后,触目之处已经是一片暗红,像是吸饱了人血的色泽,连地面落叶被踩下去之后渗出的水,都泛着一股铁锈似的腥气。
肥厚的红叶从枝头落下来,发出沉重的“啪嗒”声。
习惯了寂静的几人不约而同地顿住了一瞬,纷纷祭出了法宝与兵器,等到发现了这声音并未引发树林的攻击,才各自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全吐出来,就突然听见斜前方不远处一声嘶吼,似乎又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邪修。
“……他娘的!”放出的神识被树木挡了回来,姜云舒在心里直白地骂了句粗话,飞快地拽住叶清桓。
其他人身经百战,比她反应还快,还不等她比划出来个所以然来,已经决定了撤离的方向,本来走在最后的绿绮改成了第一个,她活动了下伤势尚未痊愈的右手,在铁琴上轻轻拨了下,没有声音传出,只有一道灵元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眼前幽暗的林间。
她侧耳倾听片刻这并不存在的声响,神色忽然一凛,展开手臂拦住想要上前的同伴,一起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不过瞬息,原本被寂静笼罩的前方就同样传来了与刚刚如出一辙的吼叫。而这一次,甚至还伴随着筋骨皮肉被撕开的响声与凄厉的惨呼。
姜云舒诧异地咬住了嘴唇。
转头之后,敌人明明应该在身后,怎么又跑到了前面?
绿绮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往其他方向拨出了几次无声琴音,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惊讶,直到最后,她有些丧气地放下手,摇了摇头。
无需语言,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无论他们往哪里走,都逃不开这场争斗了。
这片诡异的树林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已经不满足于简单地杀死猎物,而是想要观赏两拨同样被困其中的俘虏互相杀戮取乐。
叶清桓默然叹了口气,青光萦绕指尖,却不似以往呈长剑之态,反而短小得仅有一掌多长。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就被人拽住了。
姜云舒仰脸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不容反驳。
若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叶清桓简直要被她这副样子给逗乐了,他抬了抬手,打算把衣袖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却没成功。
姜云舒侧过身挡住别人的目光,在他手上写道:“你多久没睡过了?”
“……”叶清桓浑身微微僵了一下,觉得好笑似的神情逐渐褪下去,他垂下眼帘,手掌轻轻合起,极快速地握了握姜云舒的手指,随后立刻又松开,用力把被她攥着的袖子扯了出来。
修行到了他的境界,就算每天睡足四五个时辰,对身体的好处尚不如入定片刻,这么多年下来,即便叶清桓不说,姜云舒也早就明白,他这个样子并不是因为懒惰或者习惯,而是,元神的伤损让他难以支撑,只能通过沉眠略加缓和。
然而,他们已经朝不保夕地逃了两三个月,他也两三个月未曾好好合眼休息一次了。
姜云舒没有再坚持,默然看着自己犹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指,可心里的焦虑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差一点就脱口质问:“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你又还能再撑多久呢……”
惨叫声愈发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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