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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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叶清桓火上浇油道:“看那内鬼所作所为,恐怕不会轻易开口,若代掌门不介意,等会不妨让云舒来试试。”
姜云舒僵到一半,听到这句话,顿觉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了,毫不怀疑他再大放厥词的话,就算抱朴道宗的人脾气再好,都会直接把他们扔下山去。
好在叶清桓虽然刚刚头脑发热了一阵子,把人吓了个半死,这会儿却渐渐平静下来,解释道:“代掌门执掌执律堂多年,自然知道如何讯问,然而此事不同寻常,有许多话由师长说来反倒不如外人说得更触动人心。”
执律长老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含光师侄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人选上……怀渊师姐持重寡言,未必适合屈尊讯问,但你……”
叶清桓坦然道:“我懒得和那种废物说话。”
姜云舒又想捂脸了,却被他两根手指捏着衣领拎到前面:“这丫头牙尖嘴利,过去也曾审过人,当不至怯场误事。”
姜云舒一愣。
与审讯搭边的事,她只做过一次,便是在海底秘境之中对劫杀仙乐门弟子的恶徒下狠手的时候,却不知是何时被卢景琮卖给叶清桓知晓的。
或许是看她一副茫然之态,执律长老低低一叹:“这孩子毕竟年少,有你我这些长辈在,便有事情,也先轮不到她去扛。”
叶清桓便不说话了。
不多时,到了执律堂中,先有那内鬼的卷宗被呈上。
执律长老对门派中每个人的生平都了若指掌,其实并不需要通过这样的纸面功夫做什么浅白的了解,姜云舒却趁机偷偷瞄了一眼,得知那人叫成非,是三十年前被赤霄真人从远方一处被邪道修者屠戮的村子中带回的孤儿,当时不过是个总角小童,十分可怜,赤霄便将他带在身边抚养了几年,直到年纪渐长之后,发觉他资质实在太过平庸,这才减少了些栽培的心思,此后渐渐泯于众人。
不过,虽然资质平庸,人缘却不错,与之相交过的人都深觉其和善。
姜云舒忍不住嗤笑,和善的人多了,可和善到对同门师兄弟下杀手的,她这辈子也就见到这么一个。
思忖间,成非被两个同门提着手臂带了上来,他修为已经被废,便是留着修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而押着成非的两个抱朴弟子中,居然还有一个熟人,正是前一日引姜云舒他们进山的年轻修士。
他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眼眶有一点红,神色麻木地从袖中取出一只拇指长短的小瓶子,双手呈上来,声音轻得仿佛略吹一口气就会散了:“禀代掌门,弟子的师父已辨明,此瓶中是弟子所中之毒的解药。”
他木然看了跪在地上的成非一眼,语气平平道:“弟子的毒已经由师尊亲自动手解了,就算无解,弟子宁可死,也不愿受这种叛徒与杀人凶手的恩惠。”
说完,他深施一礼,将药瓶放在执律长老面前的桌案上,转身离开。
成非却蓦地一愣,满眼的坚决像是被稀释开了,陡然露出底下的茫然无措来。他被反绑着双手,又被人压住了脖颈,动作不便,却硬是挣扎着朝着门口膝行几步,失声道:“阿尘!我不是——”
修行之人,便是忘却了尘世中的姓名,也自然各有道号,可他喊出的却是多年来叫惯了的昵称。
沈竹尘脚步一顿,眼眶那点红愈发鲜艳,几乎像是要滴出血来,可他却并未回头:“广玄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太听话,却很懂事,门中有什么杂事,他都抢着去做,说是知道自己资质不行,不如多替师兄弟分担些庶务,好让我们潜心修行……”
他平板的声音中终于现出一点哽咽:“他娘早年丧夫,家乡年景又不好,五个孩子夭折了大半,就只剩下他一个还能尽孝膝下。他娘虽然对着他凶,可每一次我去山下的时候,却总是拉着我,好声好气地请我多照看他一点,说是……说是他脑子笨,嘴也笨,还总淘气,怕会惹师父和同门不高兴,求我们不要和他计较……若实在生气,就把他打一顿,赶下山去……”
沈竹尘忽地一笑:“而我呢,每一次都和他娘说,没事的,没事的,门派里师长慈和,师兄弟之间更是亲如家人,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他说到这,像是陷在了回忆之中,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随后倏然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什么同门友爱,什么亲如兄弟,都是放屁!就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亲手害死了他!我看着他死在我眼前,却什么都做不到!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他娘说,就是我们害死了他!你倒是告诉我啊!”
沈竹尘毒伤初愈,似乎气力不继,他身子忽然晃了下,像是要晕倒,嘶哑的质问也不由低了下去,最终化成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冷笑:“……对了,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没有想过,你杀他的时候没有想,打伤我和其他同门的时候没有想,就连现在也没有想。而你不想,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别人的喜怒哀乐,也不在乎同门朝夕相对的情谊,你在乎的只有那些歪门邪道,哈哈,他们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忠心耿耿地做他们的狗!”
他说完,猛地拔出佩剑,挥剑割下半片衣袍下摆,狠狠掷于地上,也像是终于斩断了心中留恋的什么东西,脚下再不停留,也不再去听成非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绝然将曾经的挚友独自留在了身后。
成非已泪流满面,他似乎想要解释,眼中却已再看不见对方的背影,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用头狠狠撞向地面,沉闷而空洞的“咚咚”声在冰冷空旷的执律堂中不停回响。
许多执律堂弟子忍不住转开头去,目光复杂,也不知哀痛或是憎恨哪一种更多一些。
而就在这个时候,姜云舒忽然问:“广玄是谁?”
连始终默然不语的执律长老都忍不住一愣。
就听她低声问:“他娘是不是养了一头小青驴,在山下镇子里磨豆腐为生的?”
执律长老叹了口气:“你认得他?”
姜云舒没回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前后不过一次呼吸的光景,她给人的感觉就变了。在抱朴道宗众人的眼里,无论是修为资质,还是言谈举止上,她一直都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低阶修士,除了一个由蓝宛生搬硬套上的“魔徒”名头有些唬人以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若非要说起来,大约也就是不久之前在客院外突然冒出的一两句话稍微惊世骇俗了一点。
然而也仅仅是一点。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像是骤然撕去了画皮一般,露出了内里森森的骨相来。
可这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愤怒,只浮光掠影地在她眼底泄露出来一线,便又被妥帖地重新藏好。她靠在距离成非不远的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臂,神色散淡——这简直是叶清桓招牌式的姿态,对着外人的时候,他一天里大约有十一个时辰不耐烦与人应酬,其中又有至少十个时辰是这副冷漠又敷衍的尊容,只是不知何时被他言传身教给了徒弟。
而成非这个时候已经被人强行拉了起来,他泪痕未干,额头血流如注,可面对着讯问,却咬紧了牙关,只木然盯着案上那只小瓷瓶,连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不开口,执律长老倒也不急躁,先命执律堂弟子除去了他的衣衫,果然未几时就从左下腹的位置找到了一小块刺青似的深色图案,与赤霄真人肋下的如出一辙。
这一回众人都有了经验,仍是由执剑长老亲自施为,从炼入他体内的储物阵法内取出了一枚白色木莲子,还有几张与当世所有符咒都大为迥异的灵符。
叶清桓本来只是面无表情地旁观,直到成非身上的刺青显露人前,他才极轻地挑了下眉毛,好似有些惊讶,又像是在思索究竟何时曾见过这样的图案。
但就在那几张怪异的符咒被展开的时候,他的平静却被彻底击碎了。
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将那几张符抓到眼前瞧个清楚,却又立刻意识到了不妥,强行将动作刹住,生硬地转过头对姜云舒露出了一点安抚的笑容。
可他自以为平常的表情落在对方眼中,却晦暗得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姜云舒的声音凝成一线,不动声色地送到了他的耳中:“同样的符咒,是不是钟浣曾经用过?”
叶清桓瞳孔猛地缩紧,几乎凝如针尖,他脸上那点摇摇欲坠的笑容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声音冰冷而艰涩:“是。”
第102章 审讯
姜云舒气得快要炸开了。
可越是愤怒,心里却越像是被一坨冷冰冰的重物坠着,让那些沸腾的怒火被压得严严实实,连一丁点烟气都散不出来。
成非依旧在一问三不知,他身受重伤,模样狼狈,可神情却坚定得宛如一个受尽了冤屈的殉道者。
若不是被怀渊拦住,气得浑身哆嗦的执剑长老只怕已经将他活劈了。
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忽然沉默地看了执律长老一眼。
这一眼像是个奇异的信号,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姜云舒突兀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依旧漫不经心地靠在柱子边上,交叠的两条胳膊换了下位置,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这才讥讽地摇了摇头,啧啧品评道:“我真看不下去啦,这位成道兄,你做戏的本事不行,还不如我。”
她耸耸肩膀,慢条斯理道:“要我说,真不会演戏的话,这时候倒不如低头闭目装死就好啦,反正我看抱朴道宗这些前辈们都是正人君子,也不大会弄出些抽筋剥皮的花样来审你。”
成非被押着,可脖子还能动,登时转头怒视。
“噗……”姜云舒又乐了,“不行,怎么装都不像。”
她直起身来,先说了声:“晚辈失礼了。”而后双手背到身后,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地踱了几步,笑道:“你方才对沈道友装出一副深情厚谊悔不当初之态,是为了博取同情,让人觉得你还不至于坏到了家,也就对你还留有一点不忍。而如今假作坚贞不屈——咳,做戏太过,过去是不是听多了坊间贞妇烈女的话本?哎呀,那个做不得准的!——罢了罢了,言归正传,你这样,是为了让人误以为你知恩图报、忠肝义胆,当年受过赤霄真人的恩惠,现在虽然明知要违背心意,却还是无法拒绝恩人,甚至在她死后,也还要为她保佑一点颜面,这才闭口不言,对不对?”
执律长老神色微微一动,却没打断。
姜云舒脆声笑起来,她本来生得娇小,眉目精致,这么一笑,神态间的疏冷之意被冲散了,竟真的有七八分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唯独那双在幽暗的室内愈发接近澄金色的双瞳显出一丝诡秘,她走到成非面前,弯腰单手挑起他的下巴,端详片刻,轻快地笑道:“可是错啦!你知道你错在哪了么?”
她歪歪头,很快自问自答:“因为呀,如果你真的在乎沈竹尘,当初就不会为了逃跑而打伤他。留下解药有什么用?万一没人注意到,或者没人敢用,又或者解毒时他已经毒入心脉、无药可救了呢?所以,你这看起来重情重义的举动,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哎,你别瞪我呀,难道我说错了么?”
她又“啧”了声,将手撤回来,像是怕被成非恼羞成怒咬到似的,嫌弃地抽出条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沾在指尖的血,这才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说赤霄真人。我一直在好奇,你早就知道她有所图谋,而这图谋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她千夫所指、身死名败,那你为什么不劝她?最不济最愚蠢的话,你还可以以死相谏呀。你不就是因为怕死,怕麻烦……哦,对了,又或是你也迫不及待地想从那些邪门歪道中得到点好处,所以才对赤霄真人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甚至帮着她杀人放火、残害无辜么?”
姜云舒说到这里,正好擦完了手,便一撒手,把那块脏污的帕子轻飘飘地扔到了成非眼前。
血迹最难洗净,素白的帕子上东一道西一道地蹭满了黑红的污痕,眼看着就不能要了,也不知为何,成非望着那张被主人毫不留恋地丢弃的帕子,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
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垂着头,没有人注意到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姜云舒自然更不会在意,她拍了拍手,从头面前径直走过去,正好踩过了那张帕子,像是要把那些血迹给深深压入洁白的丝线里面一般。
成非突然忍不住失声道:“我不是为了……”
他刚说到这,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把几乎要出口的解释生生截断了,一字一顿艰难地说道:“你不必激将,我不会中计。”
执剑长老刚刚平息下来一点的怒色又上了脸,似乎又想要拔剑了。
怀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轻轻动了下,按住了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果然,姜云舒脸上毫无挫败之色,仅仅像是吃了一惊,又回过头来:“你不是为了……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