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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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听。听夜雾是如何不动声色地环绕在原野,宋明晏能感受到这些细白如丝的东西怎样抚摸过自己的指尖,又是怎样凝成一层薄薄的水气。他在听极远方还有未入梦乡的猎犬短吠,群马响鼻,在听南风亲吻荒山,又毫不眷恋的飞远。
他也听到了地面细小而有规律的震动。
是马蹄声。
宋明晏猛地站了起来。此地刚出东州,是辛羌与末羯的交界地,就像鲜肉必招蝇虫,有马贼流寇并不奇怪。但宋明晏总觉得没这么简单。能盯守到此时才行动,一支商队都可以吃下了,还在乎这一车东西不成。
容不得他再犹豫,宋明晏跨步过去摇醒了戈别,老武士揩了把鼻涕嘟囔:“咋了……”
“有马队,冲我们来的。”宋明晏压低声音说道。
戈别半疑半信地眯着眼慢慢趴下,将耳朵贴在地面,片刻后他立马清醒了,男人跳起来一脚踢翻了火堆:“把这玩意灭了灭了!都起来!”还顺便踩了一脚赫瓦因的脚踝,对方的鼾声化为一声怪叫。
“……再往西二十里就是末羯的地界,本来是不想过的,但如今也没办法了,莫桑那兔崽子明面上到底还是咱们大舅子,想必不敢拒绝。”戈别扶了把毡帽,嘟囔道。
宋明晏和赫瓦因一起扑熄了火堆,一边招呼大家赶紧上马,自然也听见了戈别的言语,然而他脑中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末羯,哲容,前日的方祯,祝家……还不待他细想,戈别的巴掌就拍在了他的后脑勺,往远处一指:“你他妈晃什么神?再不走那头的箭就射着你屁股赶你走了!”
沉夜中已经能看到地平线上更黑的黑点。
21
夜雾骤浓。可见不足半丈,苏玛几回开口,都被交叠的马蹄声盖了过去,她回头想去看宋明晏,然而只能望见黑夜中的一个剪影。
宋明晏始终紧锁眉头,随着越来越接近末羯边境,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浓。他本想着杀了方桢,赶回部中提醒哲勒警惕哲容,往后之事与哲勒商量之后再做打算……话虽如此,宋明晏握住马刀,但如果哲容是又一个宋泽仪呢?如果哲容已经和墨桑联合了呢?如果此次前来侯辽是他们一个早已谋划半年,甚至更久的阴谋呢?一个能蓄谋牵线到东州的人,会让他平安回到图戎么?宋明晏想到这里,冷汗几乎要浸透衣背。
此时已能看见末羯的领土上星零的毡帐,与剖开群山和苍原的破晓一线。
“天亮了……”有人在队中说。
宋明晏悚地一惊,瞬间反应过来——那不是乍现的天光,而是贯空的火箭!他脱口喊道:“躲开!”戈别不是傻子,男人猛力一扯缰绳,胯下的马像长在他身上一般灵活地急转,火箭从他耳边一尺擦过,往后又蹿去数百尺,淹没在了雾色中。没有人失声尖叫,然而脸色皆是苍白。谁都知道这一箭意味着什么。
“掉头!掉头!”戈别破口大骂,“他们这是在赶羊呢!”
“掉头能去哪啊?”有个声音哭丧问道,是赫瓦因。
“往辛羌走!”宋明晏斩钉截铁,“末羯不敢出领地,我们要对付的只是后面的追兵!”
“放屁,没准辛羌那头也已经搭好了火箭呢!”
“两个月前英格里率队把马栅安到了小包,女王派人去问莫桑是什么意思,莫桑当着使者的面倒了一袋海盐!”宋明晏喊道,“戈别,你真的该治治耳朵!”
戈别摸了把自己的鼻子,难得没有反驳。
宋明晏守在最后警惕着四方动静,末羯确实没有出兵,但身后的马队始终咬的死紧,头马的骑手训练有素,正缓慢而不动声色地拉进两方之间的距离。
苏玛俯在马背,一句话被颠簸得支离破碎:“可,可若娜阏氏还在啊……墨桑怎么敢?!”
“别他妈什么若娜阏氏了,只怕她更乐意听你称呼她是若娜朵丽!”
“但是哲勒孤涂呢?”有人问道,“会不会和若娜退婚啊?”
宋明晏闻言脸色煞白。
天真的亮了。
宋明璃在绣一副江南烟雨。丝绢用的是觚北八郡特产的流苏鲛丝,这料子在宫中时积攒成库供她挑择,如今却需要让东州的货商万里长途运来,以等倍的金子来换——穆泰里确实守诺,除了军队,他对宋明璃予取予求。宋明璃从未去过江南,然而亭台水榭,柳叶飞絮就这样如此徐徐在她指尖绽放,仿佛一掀开帐门,她能看见轻舟石桥,而非草原孤烟。
若娜托着腮看她绣了一夜,中途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在宋明璃准备换丝线颜色时握住了她的手:“如何?宁阳公主,考虑好了么?”
宋明璃沉默。
“你的弟弟想必此时已经被祝家送到企州了,你不想和他团聚吗?”若娜察觉到自己掌中宋明璃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为什么哲勒是图戎的世子么?”若娜兀自说道,“图戎的继承人本该是夏里的,结果夏里十一岁时跟哲勒去跑马,不幸摔坏了脑袋。”
“穆泰里为这事气得半死,要重罚哲勒,是哲勒当时的金帐武士帕德揽下了所有过错,他被逐出了图戎,敢踏进一步就会被押上绞架。世子痴傻了,当然没法继续当世子,位置就顺延到了哲勒身上,”若娜微微一顿,笑了起来,她长相明艳,笑时便如春花盛开,“你看,哲勒也不是傻子。”
“可你是哲勒的妻子。”
“哲勒的母亲是我父汗的亲妹妹,嫁到图戎后的第八年被穆泰里亲手捅了心脏,之后为了安抚末羯,两部便约定末羯出生的下一位朵丽嫁给图戎的世子。我出生时,哲勒六岁,夏里一岁。”若娜声音低了下去,“我本该嫁给夏里,夏里出事之后,父汗强逼着我对着天地改了婚约。”
宋明璃问道:“你因为这个恨哲勒?”
“没有人不恨哲勒!”若娜抬头直视宋明璃,“你不知道夏里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他骑术很好,我小时候和他跑遍了句芒草场,他怎么可能会坠马?若穆泰里不恨哲勒,他怎么会到今日只有你弟弟那一个护卫?”
“所以你让我去杀了穆泰里?!”宋明璃简直觉得不可理喻,不由得拔高了声音,若娜扑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两人一时不稳向后倒去,宋明璃脚侧的绣筐被踢翻在一旁,蛮族少女俯视宋明璃,斜飞的眼尾高高吊起,一字一顿说道,“穆泰里敢杀妻却不敢罪子,也是懦夫一个。”
宋明璃倒吸一口气挣扎起来,若娜便松开了手,后退两步回到正题继续道:“如果穆泰里死了,按律该是新继位的汗王娶你,我听说你们东州人不兴这个,所以才来问问你。只要你想,我就可以让你离开北漠。”
“杀了穆泰里,继位的还是哲勒。”宋明璃整了整衣领。
“穆泰里没有傻的儿子不止哲勒一个。”若娜低头扫见了那幅绣了一半的江南烟雨,“你们是东州人,就回到你们的地方去。”
帐外此时已经透亮,依稀能听见早起的牧民吆喝起歌谣放马出栏,换防的武士已经交接完毕,大嗓门的摩雷在骂谁把羊粪落到他的毡帐门口。长久沉默之后宋明璃的声音轻如烟缕,像是在自言自语,“哲勒对你很好。”
“但他得死。”
“晏儿真的离开了么?”
“是你们祝家去接的人。”
“……你们要我怎么做。”
若娜松了一口气,把怀中一个纸包递给了她,“和你们东州那位死了的太子用的是同一种药。”
宋明璃指尖骤然蜷缩,几乎要抓不住那一片小小的纸方。
22
荒原上的追逐依旧在继续。
殿后的宋明晏转身试探性地放了两箭,然而远方的骑兵训练有素,径直避开——从身手大约能看出不该是普通游牧兵的水准,起码和王幾护卫队不相上下。这个判断让宋明晏心底愈发下沉。
七人中只有苏玛是女孩子,但她骑术最好,反而是在前方领头的,其余两人紧追在她身后,赫瓦因本来马术不差,但他新买的小马在落亡中早跑丢了,他时不时频频回头想寻,速度便慢下不少,肩膀上因此还不慎中了一箭,险些翻下马去。戈别大骂他:“你妈的……一只驹子比你命还重要呐!”
“你懂什么!”赫瓦因痛得半伏在马背上:“这是我要拿去提亲的!”
“姑娘就比你命还重要呐!”
“是!”赫瓦因理直气壮的回答。
戈别气乐了,扬鞭要抽他,赫瓦因痛得直抽气,脸上却是笑了,一拨马头,这才比戈别更快地加速往前冲去。
如今唯有年纪最小的穆里落在人群后方。他平时在草场何曾这样急驰过,单薄的身子骨架在马背上颠得气都快喘不过来,几回都要栽倒下去,他才十四岁,长于王幾之帐,父母兄姊俱全,放羊时远远见过两只野狼便是他一生所经历过的最大冒险。他几乎要后悔起十日前执意要跟来采买的决定,后悔起临行前的壮志雄心。
少年怯畏地缩着脖子,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阿明哥,我害怕……”
“别怕。”宋明晏温声道。说话间他终于一箭命中了敌方一匹马颈,棕红的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将骑手摔下了马。敌方经这雷霆一箭后明显忌惮起来,马队稍稍减了速。
“阿明哥……”穆里目瞪口呆。
“别怕,放平重心,攥紧缰绳,去追你苏玛姐。”宋明晏这才有空回头,对少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这个微笑明显成为了少年的勇气来源,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朝宋明晏点头,踢了一脚马腹加速起来。
宋明晏已长成了完美的金帐武士,武艺顶尖,稳重可靠,谁也不知道他在和穆里一般年纪时经过一场比这更加绝望的孤独厮杀。
硫磺泉自左是末羯,自右是辛羌。辛羌部向来不怎么与外界往来,宋明晏决定闯进辛羌境内也不过是在赌,其他人不知情,戈别却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此时日光已经渐升,已经能看到自辛羌方向的草海深处升起了袅细炊烟。“还有多远!”宋明晏喊道,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身后追兵,完全没计算已经逃了多久。
“慌啥!快到了!”戈别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小竹笛。
老男人嘀咕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死在末羯好还是辛羌好……啧,老子还不如跳硫磺泉自杀。”他叼起竹笛,用力地吹响了它,笛音两长一短,凄厉的划破天空,剩下的只能盼望今天辛羌骑兵队长是个听得懂哨音的。
片刻之后,从远方回应了三声笛音,宋明晏和戈别同时松了口气。
敌队亦听见了笛声,对方为首的头领比了个手势,最终渐渐停在了五寻之外,马队来回逡巡,尤自有不甘心的朝这边放箭,宋明晏不敢大意,仍守在最末,他将流矢尽数躲了的同时,胯下的灰烟也从打开的马栅间如电般穿过。
暂时安全之后众人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下了马一股脑地全瘫在地上喘气,唯一受伤的赫瓦因更是连痛都麻木了,任由那支箭支棱在他肩膀上。跟体力大量消耗的脱力相比,精神的负担反倒更令人疲惫不堪。
“你们是图戎的人?”
“是的。我们……”宋明晏起身正回答,突然意识到提问者的声音不太对。
辛羌的骑兵队长居然是位女子。女子肌肤黝黑,下身穿着一条马裤,上半身居然是光裸的,自胸口至腰间用重彩涂着粗狂花纹,胯骨上围了一圈兽骨铃,正持着矛打量着他。宋明晏脸微微一红,连忙避开视线,引得对方嗤笑了一声。
“你是东州人?”骑兵队长口音浓重,宋明晏愣了愣才明白提问,辛羌人讨厌东州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摇头,指了指刚跟着爬起来的戈别,用利落的北漠语回答:“我叫阿明,他是戈别,我俩都是图戎的金帐武士,其余的是图戎平民,我们采买回部的途中因被……马贼追赶,不得已才冒犯了女王的领地,请饶恕。”
骑兵队长环顾众人,见宋明晏所言非虚,便一挥长矛喝道:“他们已经走了,你们也得走。”说完便指挥手下赶人。
“请……等等,”宋明晏叫住了她,“我们已与那伙马贼纠缠一夜,他们兵强马壮,实在难以对付,所以这里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想借道辛羌几日,到牙罕泉即可,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不行,我们和图戎没有交情。”骑兵队长冷冷回答。
宋明晏皱了皱眉,还欲再说,戈别却拉了他一把,赔笑喊道,“不行就算啦,让我们在这呆到晌午总可以吧?你看,我们这还有伤员呢。”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女人稍稍思考后便点头答应,她点了几个骑兵监视宋明晏一行人,自己翻身上马,前往别处巡逻。
戈别见女人走远了,才在宋明晏耳侧低声道,“这女的在辛羌地位不低,看她腰上的铃铛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