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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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渊不可太过悲恸,逝者已矣,来日方长。”大将军说着客气话,面上不复昔日的嚣狂,甚至用一种似带哀戚的神色打量了四下,成去非再次深深拜了下去:“家公已去,日后晚辈们还要靠大将军眷顾提携。”
大将军低应一声,扬眉瞧了瞧外面天色,郑重独自上前烧了纸钱,事毕也不再逗留,同成去非打了招呼方阔步而去。
送走大将军,众人依然在交替而来的悲伤与寒冷中守灵。外头雪势渐大,视线被风雪遮断,虞书倩因有身孕迫不得已离了灵堂,直到入夜,家眷们皆被成去非安排退下。
白色帷幔随风而起,成去非无声把烈酒倒入灯盏,灯芯忽燃烧出一瞬炫目的光明来与白幡同色。他断续烧着纸钱,兄弟三人身影在光焰里起起浮浮,灵堂静谧如深夜。
“初七那日,大将军准备去钟山谒先帝陵,初七,也是父亲入殓的日子。”成去非徐徐说着,剩下的两人一时还不能体会其中深意,只在这一片橙黄色暖光中注视着兄长。
成去之目中含泪,忽然开口:“兄长的意思是大将军不能来为父亲送行了?”成去非抬首看了看幼弟,微微颔首。
“既然是钟山祭祀先帝,想必很多人都不能来送父亲了。”成去之声音里多了酸楚,父亲即便已是亡人,大将军还要有意摆一道难堪,整个成府只有受着这屈辱。更漏声寂寂,三人皆陷于沉默。
“去之,等下葬那日,你一人去送父亲。”成去非语气很平,火苗映于眼中跳窜不止。这两人立刻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兄长因连日的操劳,眼窝已深陷,此刻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让人一点也看不透。
成去之紧紧抿了抿唇,默然半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抬起脸时满是清泪,可却仍在极力忍着:“一切都听兄长的,有需要叮嘱的地方,还请兄长交待清楚,以免去之出差池。”
“去之,那日如果兄长不能回来,你也不必回来了,明白吗?”成去非伸出右手来,在他脸颊处轻抚了几下,成去之任由兄长摩挲,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55章
灵堂中独剩成去之,少年单薄纤长的身体在白幡后时隐时现。他内心纷乱焦躁;而又有种异样透彻的澄明感;空气仍是冷的,皮肤下面却有发烫的血液滚滚涌溢着;像是冰窟底下流过了一条温热的河。
成去非出灵堂时曾回首看他一眼,而成去远手心早已湿透;迎上风雪的刹那,他一个激灵几乎站立不稳。整座成府从未像此刻般森冷而阴沉;成去远忽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随之而来的是庞然的恐惧。
书房里插着新开的梅枝,嗅到梅的清香,他的心才缓缓安定下来。很快,外头又来了三人,成去远看到族兄成去甫及叔父成若霈时并无意外,直到瞧见虞归尘踱步而入;一时五味陈杂。
一行人仿佛早有约定,之间并无多余言语,等成去非于书案上摊开舆图;不约而同一一靠了上来。
这张绘制详尽的建康宫城舆图;边角有些破损,看上去半新不旧。
“此次举事,兵分两路,一路占武库,一路攻司马门,控制太后。”成去非一身重孝,单刀直入指着舆图开始部署,成去远心头一窒,看其他人并无多少异样,明白自己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眼下没时间感慨,只能专心于眼前。
“叔父和静斋先部勒兵马,占据武库,去远和兄长兵屯司马门,而我,则将率兵控制二宫。”成去非一一指点,几人脑中皆转得飞快,又听成去非继续道:“事后,司徒行大将军事,领大将军营,太仆行中领军事,摄大将军妻弟营,最后则有太尉勤兵屯于金水浮桥,势要切断大将军同宫城所有联系!”
一席话简洁而铿锵,语气镇定非常,几人却早已听得心潮澎湃,成去非右手撑在舆图上,稍稍抬首看着成若霈:“欲取武库,定要先经过大将军府邸,叔父切记不可恋战,要速战速决。”
“而禁卫军有你们诸多旧部,不从者格杀勿论!”成去非眸中掠过一抹狠戾,眼角眉梢尽现杀机。
“兄长为何不先攻占大将军府邸?”成去远犹豫片刻,终鼓起勇气发问。这话显然问到几人心坎上去,成去非的一番布置亦让他们疑云丛生。
“武器都藏在武库里,占了武库,禁卫军无力可借不过一盘散沙。且大将军在外,这些人群龙无首,势必生乱。至于大将军府,可以先缓一缓。”成去非直起了身子,冷冷注视着前方:“司马门隔断宫城内外,攻下司马门里外则无法应声通气,至于太后那边,我们需要一份诏书。”
几人即刻听出玄机,心底豁然开朗,皆暗自感叹成去非谋划精密,却又很快担忧起另一事来,几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最终成若霈启口询问:“伯渊,这攻占武库也好,兵屯司马门也好,你我何来人手?宫中能用的禁卫军屈指可数,可都在大将军手里啊!”
起事最重要的便是手中握有兵马,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几人目光聚焦在成去非身上,成去非眯了眯眼,幽暗的双眸中泛着点点迷离的光芒:“自有死士三千,愿效犬马之劳。”
好一个死士三千!
几人不禁神色大变,京畿重地,大将军眼皮子底下,三千人从何而来?
而成伯渊到底是从何时便准备了这场政变呢?
成若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不过二十有二的年轻人,心底生出阵阵难言的陌生和骇然,兄长骤然故去,此刻就还躺在那灵堂之上,伯渊竟已这般杀伐决断!
众人皆缟素未除,商议的已是生杀夺予的复仇清算,然则他们心底也都分外清醒:一旦失败,他们绝无生还希望,身后整个家族亦要为之陪葬,乌衣巷的下场绝对比嘉平末年阮氏一案惨烈百倍,他们的结局从来都不是模棱两可……
“一举成败,有劳诸位了。”这是成去非说的最后一句,他自始至终都是素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他天生如此,天生乌衣巷成家大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了……
几人出来时,墨烟色的苍穹簌簌落着雪,扑面而来的不只是冷风,步履艰难行走于厚厚的积雪之中,前面打着灯笼的更夫引着路,火光漂浮在苍茫的风雪中,映照在眼底,闪烁须臾。
这一路,怕是得异常凶险了。
成去远仍留在书房,杵在兄长面前,一片茫然如幼年常有的心境。成去非把舆图收拾好递给他:“歇息去吧。”
“兄长呢?”成去远踟蹰着,成去非正了正丧服,朝外走去:“去灵堂。”成去远忽就哽咽住,饶是骨肉兄弟,也揭不掉兄长眸中烟瘴千层,他从未能如虞静斋那般跨过这道不近不远的疏离。
而此刻,他却生出无比的眷恋来,长兄如父,他真的只剩兄长了。
“大将军他……”成去远一时竟也辨不清自己心境,话也不能成句。
成去非眉睫低垂,投下半边阴影,用一种淡到极致的语调轻轻道了句:“我会亲自送他上路。”
便是这句了,成去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舆图去了。
成去非敛衣上灵堂时,才发觉去之身侧多了个身影,茫茫缟素把她整个人裹在一团哀痛中,更见羸弱。
“公主实不能行,遣我代为守灵。”琬宁抬首哑着嗓子同他解释,可她来时却只见成去之,暗自惊诧,此刻瞧见成去非现身,一语既了,热泪不止,这般哀毁过礼的模样,他静静深看一眼,无声颔首,默默跪到了火盆前。
火光起起伏伏,一滴热泪砸到正欲拿纸钱的手背上,成去非知道是她,缓缓往火盆中投递了一沓,才凝眉低语:
“这不该你如此伤怀,我并未强求公主前来,你且去歇息吧。”
琬宁恍若置身幻境,眼前的成去非骤然化为兄长的模样,那棺中躺的亦是她阮家人,她心中痛极,忍不住拉他衣角,抽抽噎噎呢喃着:
“别赶我走……”
成去非见她神情恍惚,格外憔悴,回想这几日她一直都跪在后头角落里不住地哭,这么个哭法,下一个出殡的人怕就是她了,成去非实在没工夫顾及到她,便喊来赵器:
“送贺姑娘回去。”
说着轻轻扶她起身,无意触到了手,冰块一般,再看脸面,两颊已显出一片病态的嫣红来,成去非不由蹙起眉,吩咐赵器道:
“倘贺姑娘走不稳,你背她回去。”
赵器登时露出几分难堪,成去非冷冷道:“太傅病逝,她倒哭去半条命,府上是没空埋她,你找人仔细伺候,不要添乱。”
大公子既这么说了,赵器无奈,只得搀扶过琬宁,小心往木叶阁去了。
直到末了一日,太尉温济之是最后一个来吊唁的宾客。颤颤巍巍的温济之,远远望过去,更像是普通人家的耄耋老翁。成去非得了通报后,动了动酸僵的身子,快步迎了出去。
“太尉……”成去非一步跨上台阶,早已伸出手来握紧了温济之枯硬的左手。温济之自上回摔折腿后,便骤添老态,借着成去非的臂力蹒跚至灵堂。家眷们见年近古稀的温太尉亲自来吊唁,心下感触,一一皆行了重礼。
满世界的白,许久,温济之才看清眼前情形,苍老的面容上缓缓露出丝丝戚然。
也是这样的皑皑落雪日,彼时弱冠的成若敖亲自去府上拜访,少年人雍容敏慧,一番畅谈后,他亲自送客,身侧立着三五知交,有人忽发感慨:
“此子日后功名必不在吾等之下!”
果不其然,很快成若敖领兵西北,数十载戎马倥偬,立下赫赫功业,回朝便领尚书事,都督中外军权,一时风头无俩,而大将军横空出世弄权专政则是后事了……想到此,温济之心头酸侧,苍然的声音沉沉响起:
“斯人已矣,虽万人何赎!”
其中哀恸不言自喻,成去非因连夜熬着,嗓子已暗哑,听了这句心底酸楚,默默将温济之搀起,紧紧依在他身侧:“家公已去,大人是晚辈们的主心骨,怎可受此风雪?”
温济之心下明了,缓缓抬首凝视着成去非,眼前人如水静敛,清冷夺人的眼眸中,不忧,亦不惧。
“伯渊,”温济之终动情低唤,犹如自家子孙,“听我一言,好好歇息一宿,后日便是初七了。”
一侧的成去远早听得心内狂跳,兄长则挺立如初,认真应声下来。到了入夜时分,成去非竟果真去歇息了,一夜睡得深沉安稳,全然不似成去远的辗转反侧。
初六天渐有放晴趋势,到了夜间,竟是星河灿烂如洗。成去远不禁忆起西北旧事,胡人曾夜袭营地,彼时自己未着甲胄,任谁进来,都能刺上一刀的。而今夜,比当时更让他无措局促,兄长则再度安然睡去。
门前挂着璨儿亲手制作的新年桃符,室内则是睡梦深沉的璨儿,还有腹中胎儿……未出世的孩子,美丽懂事的娇妻,乌衣巷四族无数条鲜活性命……成去远知道此刻自己不该想这些叫人软弱的人事,只能死死盯着漫天星子,直到河落斗斜,夜尽天明。
当兄长换上鸦色劲装出现在眼前时,成去远一阵目眩,忽然意识到兄长其实更像母亲,有些事情是绝不肯假手他人的。
钟山正是狩猎好时节,而建康则要金水浮桥,大将军,当是回不来了!
第56章
凤凰三年正月初七,太傅成若敖下葬;太极殿所赐之物刚到乌衣巷;大将军奉今上拜谒先帝陵,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钟山方向行去。
留在城内的唯剩大司农皇甫谧;立于城墙之上,清晰可见庞大的队伍蜿蜒往东南方向缓缓去了;天气晴好,一缕初阳投射在身上;有了那么丝丝暖意,皇甫谧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不自觉往去乌衣巷的官道上望了几眼。
往昔大将军习惯带上左右心腹出行狩猎,他曾委婉劝谏,城内空虚不是好事,如今照旧,倘不是他主动请求留下守城;怕是也该在去钟山的路上了。
而官道看起来安静得很。
四方城门缓缓而闭。
清一色鸦色劲装的死士悄无声息现身,腾腾而起的一股杀意直面而来!
虞归尘见为首的那人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听得一声令响;队伍开始往内城东北向行进,欲取武库,必经大将军府邸!
马蹄声疾驰而过,很快惊动大将军府上!
“夫人,出事了!乌衣巷的人来了!”帐下督章世得了消息,顾不得礼仪,直奔内堂,刘氏本还在梳妆,发髻绾了一半,心下惊跳,透过青镜问章世:“大将军不在,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你拿个主意吧。”
章世单膝一跪:“夫人莫怕,为了夫人的安全,请夫人不要乱动!”说罢起身夺门而出,刘氏并未留下,而是径直到了外厅,只见章世已开始部署弓箭手上了防护墙。
“众人听令,为首的是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