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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权臣本纪-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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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多叨扰他,在他身畔坐了良久,方起身对一直立于身后的琬宁施礼:
  “请贺娘子借一步说话。”
  琬宁一副失魂模样,直到成去之连提醒两遍方听清对方所言,两手紧紧交握到一处随成去之在廊下站定,两人相对,成去之身量早远远高于她,默默看琬宁一眼,道:
  “阿兄要移往虞公子那里静养,贺娘子如今既是自家人,我不瞒娘子,阿兄信得过虞公子,我却不能,可阿兄做的决定,向来无人能改变,这其间是否另有深意我也不知,我唯独有一事想拜托娘子,还请娘子勿要推辞。”
  琬宁仰首望着他,眼中清泪未干,轻声道:“请小公子吩咐。”
  “贺娘子随阿兄去吧,娘子心细,还请每日饭食前能代为先试,请娘子莫要怪我小家子气,亦或者是自私可恶将娘子往火坑推,而是我知娘子待阿兄乃一片深情厚谊,是可托付之人。”成去之忽深深拜下去,朝琬宁行了大礼。
  琬宁鼻翼酸楚,安静垂下眼帘:“方才听见那话,我本就想好要跟着去的,我染过一次疫病,想来不会再得,小公子,无论如何,我都愿护着他的……”
  “我会让赵器也过去,”成去之道,“也许,也许换个清幽之地阿兄痊愈了未必就没可能。”他低喃两句,隔了半晌,琬宁终勉强开口道:“小公子,有一事我思想许久,前朝有一年宣城大疫,起于牛羊家畜,又传给了百姓,正如同江左这回疫情一般,人也是高热不退,五脏六肺都要烧烂了,可有几个村子却无碍,笔记里说,百姓是服了一种野草药……”成去之精神陡然一振,不及琬宁说完,截道:“娘子当真?建康可有那种草药?叫甚名头?”
  琬宁沉默片刻,低声道:“小公子,名字我不记得了,因是我幼时在家中闲书上所看,兄长曾告诉我建康城郊也是有这种草药的,我不记得那名字,但记得书上所画模样。”
  “这便太好了!”成去之不由大喜,琬宁却为难摇首:“那草药,本是喂养牲畜的,牲畜见好,百姓才拿来救命,二来,不过前人笔记,不知真伪,小公子……”她之所以迟迟未敢说这一事,所担忧正在此间,成去之一怔,振了振衣袖,黯然道:“倘阿兄的病一直迁延加重,不见好转,无论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的,贺娘子,我遣人随你去寻那草药,先找病人一试,再做打算,你看可好?”
  琬宁回望着他复又坚定沉稳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床榻上的成去非依然深陷昏迷,呼吸时急时缓,琬宁进来后不停将巾帕浸水拧干,如此反复为他擦拭身体降热,听得他忽如其来一阵粗喘,恨不能自己替了他受这份苦楚才好,却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唯有死命忍着,只一双眼睛通红,一滴泪不掉。不多时,他中衣湿透,琬宁一人无法行动,唤来外间的杳娘,两人一同将那湿衣换掉,许是一番动静引得他竟悠悠转醒,琬宁本揽他于怀内,他一只手忽搭上自己腕处,琬宁心底猛将一跳,垂首相看,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眼睛,便颤颤低声唤道:“大公子?”
  成去非不说话,只在她腕间稍稍用了微弱的气力,琬宁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意,已知道了他的心思,凝噎道:“我不走……”说着将他轻轻拥在胸前,他往日如何吻在她鬓角青丝,她便如何吻在他鬓角青丝,情怅使得多日未得的月色也昏黄无力,她却义无反顾要捕捉他染病的不详气息,那恰是她此生唯一所向: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成去非脑中沉闷迟滞,无力抵抗她此刻投递的痴语,终将面贴在她凉滑的臂弯中再度昏睡过去。
  凤凰六年酷夏,江左大疫,骠骑将军成去非身染重病的急件经陆路水路也不过两日功夫便送到了刺史府,府内烛火煌煌,刺史卫宝居主座,其余一众副将主薄长史等围坐一团,江左来的这份急件,众人传阅事毕,一时呆坐各自沉思,直到长史周密狐疑抬首:
  “江左这是何意?”
  主薄姜弘笑道:“长史当真看不明白?江左这是有求于我等,开了价钱,就看我们应不应了。”
  周密叹道:“他们果要罢黜成去非……”
  “他们不罢黜成去非,我们也该顺江而下清君侧。”姜弘摇了摇手中蒲扇,“成去非病前已上书欲削荆州兵权,不过也是看准了许公仙逝的时机,他要是平安无事,这会当正酝酿如何收我荆州之权,他的野心,又岂止是一个荆州?”
  “那就去扬州干他娘的一仗!”皮子休忽拍案而起,一旁刘藻却皱眉道:“清君侧确是个好名头,只是眼下成去非是病了,不是死了,诸位莫要忘了,并州军十万虎狼盘踞于关外,凉州军亦有他亲兄弟坐镇,一旦成去非有一二不测,该是何等场面?”
  周密点头道:“刘将军所言有理,若并州军、凉州军也以清君侧的名头入京,届时,整个江左局面,怕是无人可控,我等万万不可轻易深陷此等泥潭。”
  姜弘摇首冷笑:“诸位这是优柔寡断,既是罢黜成去非良机,怎可犹豫不前?非要等他日后寻出些花样来将我等罢黜了才后悔?罢黜他是其一,其二,我等护主有功,自无须折冲口舌之间,浪费虚辞,江左再不敢妄自打荆州主意。”
  这话仔细辨听,周密越发觉得奇怪,不知主薄缘何铁心要掺和此事,再抬首看刺史卫宝,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一时更觉怪异,遂侧眸同始终未发一言的邵逵碰了碰目光,将心中的话又忍了下去。
  “诸位说的各自有理,江左是否能乱得起来,只取决于成去非是死是活,至于荆州是否要顺江而下,不如再观望一些时候,我等同江左倘真能各得其利,未尝不是件好事。”卫宝淡淡一笑,“现下是江左有求于我等,我等何愁砝码?”
  周密听得卫宝一席话,方明白其间所暗示,心下难免意外,不知何时起,他们一众人等竟隐约起了这样的心思,却也不好多说什么,至人散倔,只同邵逵一起出了刺史府,借步说话。
  “邵将军为何沉默至此?对此事就毫无异议?”周密问道,邵逵略一笑道:“长史觉得我该说些什么?话都已让你们说尽了。”
  周密想了想,将他拉至阴影角落中来:“我有一事,其实一直存疑,许公那封遗书……”听他有意省略试探,邵逵低哼一声,“长史跟了许公这些年,自然了解许公为人,长史想要说什么?”周密只得道:“不瞒将军,许公手下四员大将,将军你才是最为许公器重者,可我要说,即便如此,许公也无意将将军继任刺史一职,将军信不信?”
  邵逵不由念及许侃,略一恍惚,遂低声道:“许公一生忠勤,先帝于他有莫大知遇之恩,长史想说的不必出口,我也清楚,自然也是信的。”周密心下慨然,应道:“将军亦知许公,他万不会擅做主张,他这一生,何不忌讳他人言荆州乃许氏私人?是故我方疑心那遗书,”他忽抬眸望着邵逵,“这一事,我也只同将军说了,将军方才的态度,虽不着一言,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史可知姜主薄同江左顾家顾曙多有来往?而那顾曙善书,听闻仿前人字迹大可以假乱真,今日这急件未具名,我却猜正是出自顾曙之手,且不单这一封,我们的刺史大人既说出那番话,手头当还有私件,今日怕也只为试探罢了。”邵逵一叹,“这些话,我也只同长史说了。”
  周密沉思良久,回神道:“倘许公尚在,绝不会轻易下扬州生事,邵将军,你可有什么高见?”邵逵直摇头,苦笑道,“长史不知,自卫宝接管刺史一职,对某渐多有防范,皮子休粗豪,刘藻老好人,只剩我一个,我眼下还能有何高见?”
  “两位,还没回家歇息?躲在此间,难不成在筹谋什么?”一旁骤然冒出主薄姜弘的声音,惊得这两人面色一变,见他乍然现身,不知是将方才那番对话听去多少,此刻又道出这半真半假的两句来,邵逵已是警惕非常,笑道:
  “主蔽时养得偷听这一嗜好?倘真是好奇,光明正大来,怎反倒做起了剪径小贼的勾当?”他亦半真半假回敬,姜弘朗声笑道:“邵将军这话羞煞某了,实不相瞒,某方才吃了两杯冷茶,正闹肚子,听见这边有人声,”说着连连作了个揖,“惭愧惭愧!”
  一时三人彼此打趣几句,各自怀揣心思散去,姜弘却在行走一段后,隐藏于溶溶夜色中,再次折身返回了刺史府。


第237章 
  出了乌衣巷; 往西南去十余里,便是虞归尘的私宅听涛小筑。有河隔开,不过在老松下筑盖茅屋三楹,辅以竹林篱笆; 风掠犹滔浪; 故名听涛小筑。
  当日成去非移来此间,成去之已着人随琬宁寻出草药,命人试之,一夜竟得良效,一行人喜不自胜,忙煎来预备给成去非服下。待一应事物铺排完毕,已是日轮西下,余光返照; 徘徊于林岫之间; 烟霏霞气,乍浓乍淡,艳丽异常; 却无人有心观赏; 琬宁端了药碗来到榻前,看虞归尘小心将成去非自身后半揽扶稳; 眼前人完全不复往日的慑人气势,她心头胀酸得厉害; 道不出的恐惧忽就无头无脑漫上来:万一喝了药死得更快她要如何自处?琬宁不由得着了慌; 只觉害怕; 一双手竟微微抖了起来。虞归尘看出她的异样,似是知晓其心意,冷静道:
  “贺娘子,不要犹豫,他等不起的。”
  琬宁对上虞归尘沉稳的目光,鼓了半晌的气力,终匀净了呼吸,一勺勺把药灌了下去,又替他将嘴角残渍收拾干净,方由虞归尘缓缓将他放平躺卧下来。一切事了,这二人一时也无话,琬宁已熬了几日,人渐渐脱相,便是虞归尘,也自是多有憔悴,他思想半日,启口道:
  “贺娘子,你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你我分开守夜,否则,他还未好,我两人倘倒下,谁人照料成伯渊?”
  琬宁虽不舍,却也清楚他所言在理,遂应下来,让虞归尘先去歇息,自己仍坐在榻下,间或听得成去非偶尔传来几声低咳,便慌忙起身移灯相查:他那满额正不住地往外冒着点点冷汗,琬宁取来热汤,只得一遍遍拧了帕子替他拭汗,忽闻他低喊了一声“老师”,眼角竟滑出一行泪来,往鬓角渗去,琬宁不由一愣,定定望着他苍白的一张脸,心下为他难过,怔忪有时,方轻轻替他拭去那道泪痕,她是第一回亲眼见他落泪,她原不知他落泪是这个样子,同样脆弱,同样肝肠寸断,凝于眼底,油然而生。
  林木悄悄,室内幽幽,琬宁静静执他手于掌间,一颗心犹如已张开四角的飞檐,高悬着薄翅的铁马,他的生息便是阵阵的风,摇得一颗心町町作响,外头那轮渐升的明月,仍是旧岁的模样,她呆呆抬首回望一眼,将脸贴在他手背上,喃喃自语着:
  “大公子,月亮又圆了,您看见了么?”
  风许是清的,月许是冷的,便连小筑前的春草溪里的水也淡得清明,她却不知他命悬在何处一线生天。琬宁正胡乱思想着,掌间那只手忽动了起来,成去非随即好一阵剧烈猛咳,吓得琬宁激灵一凛,忙扶他起身,只见他涨得满面红透,一头的汗水冒得更急,直到呕出半滩酸水,方渐渐平息下来,琬宁伸手一摸,那身衣裳果真又湿透,遂出门去寻赵器,赵器坐于阶上,歪靠着栏杆,想必也是疲乏至极,悄声喊了两句,无人应声,只得推他一把,赵器两眼惺忪,看是琬宁时,立刻清醒,忙同她一起进来,帮成去非换了衣裳。
  待到了后半夜,该虞归尘来守,琬宁见他仍在熟睡,念及翌日还有早朝,遂又无声自他那间屋子退了出来,捱到刚进四更天,她亦是体力难支,昏沉间趴跪于榻边恍恍惚惚就要睡去,模糊听到有人唤她,疑心是梦中,只觉口齿绵延,含糊应了句,却又听得一声,琬宁猛地惊醒,不禁抬首朝榻上看去,漾漾的月光就浮在成去非不知何时睁开的一双眼中,琬宁纹丝不动地瞧着,一时辨不清真假,成去非则紧锁眉头费力道:“琬宁,你发什么呆,去给我置些水,我渴得厉害。”他头脑仍带着沉沉的钝痛,如身置九仞之下的深渊,底下本火海蒸霞,仿佛只剩无路的千古,如何得清凉一脉,思绪刹那复归往日明晰,清清楚楚认出自己当下身处听涛小筑,这一切,他自己也不是太过清楚,此刻只觉口干舌燥,而琬宁痴傻发愣,他不由苦笑,气息依旧微弱:
  “我的娘子,劳烦你给我水行么?”
  琬宁听他言辞明白,这才回神羞赧破涕一笑,方才的困意登时消散殆尽,起身为他置了水,见他足足饮去一壶停罢,却又粗喘一气,忙扶他躺下,手触及他额间,竟是冰凉一片,琬宁心下欢喜至极,一颗心砰砰直撞:“大公子,您可觉得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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